塞外的寒風吹著長滿芨芨草的山野,深秋季節已是一片涼意,四野裡充斥著蒼莽與寥廓。太陽高高地掛在天盡頭,顏色昏黃並沒有多少暖意。幾個貨郎子在山梁間繞行,隊伍中唯一的山馬上不騎人,卻馱著兩小筐的貨物。也許是再也耐不住寂寞,馬兒打了兩個響鼻,甩甩脖子,馬鈴鐺倉啷倉啷地響起來。沒有人理會它,只有下面山溝溝裡一隻寒鴉被驚起,嘎嘎兩聲,順著溝道飛出去了。
牽著馬的郭栓娃清了清嗓子,突然唱起山歌來:
貨郎子哥貨郎子哥,請你把擔擔(子)往下落。
你說我落我就落,不知你姑娘(家)要買什麼貨?
不買你的針也不買你線,只想跟哥哥(你)見上一面。…
郭栓娃細一嗓子粗一嗓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打頭的郭貨郎子抹了抹眼淚,罵道:「你個瓜慫,懂球個甚?快些走,到前面黑鷹崾峴就可以把擔擔子落下咧。」眾人一邊笑著,一邊顛一顛肩上的擔子,腳步就輕快起來。瞅著黑鷹崾峴的大榆樹了,卻還怕是有十來裡山路呢。
一片仿佛永遠也走不出去的山梁溝壑間,幾十裡路沒個人煙。傳說中離這裡最近的平原府也要走幾百里山路,傳說是一直在傳說,卻沒有見著誰真的去過。平日裡買個針啊線的,就得等專門挑著擔的「貨郎子」上門了。這些貨郎子們沿著一道又一道的山梁走進深山,與住在山窪裡的人家交易。貨郎子往往是世代相傳、同姓搭幫。現在的這幫也全是郭姓,領頭的人稱「郭貨郎子」,熟悉這裡的山路,這一帶山裡人都知道他。
黑鷹崾峴也和其它梁峁間沒什麼不同,只是在崾峴上面還有個高崗,高崗上有一間破破爛爛的大房子—沒有人家會把房子建在山頂上,這裡是風口。他們只住在向陽的山窪裡,只住在祖輩相傳煙薰火燎透著古黑的窯洞裡,這樣的窯洞保暖安全。山裡野物多,大門口放條狗,什麼野物都不怕。實在不行,窯門一頂,山野豬也拱不進去。
那間大房子其實是座廟,周圍用土夯了一圈,廟門外有棵差不多兩人合抱的大榆樹,十裡八裡外就可以看見的。附近的人都叫它山神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好象山裡的廟都是叫山神廟,廟裡的神像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是山神是土地。神像下一張供桌也沒有—常常是什麼也沒有,不過今晚卻是個例外。
郭栓娃哼哼嘰嘰地把馬身上的兩個筐子抗進來,一閃身,打算直接撂在神像下,卻是「啊」地叫了一聲,險些把筐子扔了。
聽見郭栓娃的慘叫聲,郭貨郎子扔下馬韁繩,急忙跑進來,嘴裡罵道:「嚎叫個球哩,小心摔壞了筐你娃馱著貨!」
進來的郭貨郎子臉色也綠了一下,神像下面躺著一個人,臉上蓋著一張白紙!
隨後進來的兩人突然覺得小廟裡陰森森的,一股子寒意從心底直泛上來。他們在這條山道上也走了七,八回了,每次都是在這裡歇息,卻從沒有發現這樣的事。這裡的人家就是死了人,也不會把屍體停在廟裡,廟是神靈住的地方。幾個人都覺得今天這事有些邪乎。
郭貨郎子也不知是對著神像還是對著屍體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嘴裡咕咕噥噥著:「死者為大,你老哥不知是河裡淹死、山上摔死、冤死枉死、老死的病死的?我們兄弟幾個今日錯過了店房,只得暫借寶地,和你老哥搭夥住一晚上。你老哥英靈不遠,保佑我們兄弟平平安安地,明日少不了備些薄酒,化些紙錢打發你老哥。」
郭栓娃在後面拉拉他的衣襟說:「大哥,我們還是別在這裡住了?」
「不在這裡住在那裡住?黑夜趕路,不怕山豹子吃了你?」
幾個人草草吃過晚飯,誰也不敢睡覺,就借著地上的火光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火苗一閃一閃的,映得幾人的影子在牆上張牙舞爪地晃。
郭栓娃背對著廟門坐著,他寧可受凍,說什麼也不肯再往裡面去。
突然,他鐵青了臉,眼珠子瞪的牛樣大,指著郭貨郎子背後,張口結舌的說不出話來。
幾個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黑影裡什麼也看不清楚。郭貨郎子起身讓過火光,仔細看看那屍體,對著不知道是神像還是屍體又作了個揖,一側身,順著旁邊坐下了。
幾個人再也沒心思瞎聊,只是借著火光,死死地盯住那屍體看。
郭貨郎子想揉揉自己的眼睛,卻怎麼也抬不起手,只覺得一顆心「砰砰」地像是要跳出胸來。
蓋在屍體臉上的白紙晃晃悠悠地升起來,又撲嗒一聲落下去!
刹那間郭栓娃覺得廟內陰風陣陣。借著火光,他清晰無比的看見那屍體臉色青黑,七竅中凝著紫黑色的血斑,臉上漸漸長出白色的絨毛。「嗒、嗒、嗒」幾聲輕響,原來蜷曲著的手指一一伸展開來,手指上眼見得長出了烏黑的長指甲。
「媽呀,詐屍!」郭栓娃從地上蹦起來,直接滾出了廟門。
烏黑的爪子閃電般插入距離最近的郭貨郎子的左胸,隨著郭貨郎子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廟門哐啷一響,關上了。
郭栓娃只覺的兩腿一熱,有水熱熱的順著兩隻褲管流下來,轉眼間兩腿一片冰涼。
他一個箭步撲到圍牆跟,抬手刷地一聲,抽出了插ZAI牆縫裡系馬的桃木棍。貨郎子們走南闖北,都有家傳的武藝防身,郭栓娃自小隨父親習武,這根桃木棍被他的手摩挲得如紅瑪瑙般的紅潤可鑒。
就在郭栓娃猶豫著要不要衝進去的時候,廟裡又傳出了兩聲慘叫,然後一切歸於寂靜。
郭栓娃只能聽見自己耳旁血管裡的血液在「唰、唰」地流淌著,攥著棍子的手緊得發疼。
「嘭」的一聲大響,廟門飛了起來,哐啷!落在院子裡,那匹山馬長嘶一聲,跳出土牆豁口逃走了。
塵土飛揚中郭栓娃本能的掄起棍子,向著一團黑影砸下去。
那黑影一聲尖叫向後摔出,桃木棍也喀嚓一響,就此斷為兩截。
郭栓娃拎著半截桃木棍剛跳出土牆,身後就傳來了野獸般的怒吼,情急之下,只得躥到老榆樹後面。回頭望去,黑影正從土牆上飄下來。
那黑影似是有些顧忌郭栓娃手中的桃木棍,嘴裡噴著白氣,慢慢逼將過來。
郭栓娃突然記起老年人說過桃木可以辟邪的事,也不再逃,將身子躲在樹後,只用半截木棍左右抵擋。
左右撈了幾下,見抓不著郭栓娃,黑影不耐煩起來,突然隔著樹雙手一摟,差點摟著了郭栓娃的一條胳膊,郭栓娃大驚之下,猛力撕脫自己的衣袖,轉身剛要逃跑,卻發現那一雙烏黑的手深深的插JIN了榆樹裡,一時之間無法脫出。
郭栓娃丟了木棍,用力按住那滴血的黑手,只覺得像是抓著兩個冰坨子一般。一扭頭,就見樹的那邊轉出來一顆好大的頭顱,腦門破裂,青灰的的臉上有好幾綹凝著紫黑血線的傷口,分明正是廟裡那具屍體。
僵屍咆哮幾聲,一時也掙不脫手去;郭栓娃只是死力地按著手爪,也不敢輕易放手。褲腿裡卻更加冰冷,仿佛骨頭都快要被凍住了。
遠遠的傳來一聲雞叫,天就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