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燈光煙火湮沒了的月色,早已在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痕跡。
除了在這個飛龍噴池裡,墜落的水濺起了無數的霧滴,池面如海洋一般滿是漣漪。緊密得無法分開的漣漪像黏稠的灰塵一般覆蓋了整個水池。模糊的水中,一輪滿是傷痕的淡藍月亮在水底時隱時現,似乎很是膽怯。
但是,是膽怯嗎?
蘇易軒一個人站在這水池邊上,噴飛的水霧融合進城市的夜色中濕潤了他的雙眼,他看著高速飛起的水柱忽的升起,爾後忽的停頓,再忽的墜落下來,跌得支離破碎,砸得月亮都是滿身錯落。
視線從水中月緩緩移動到池中的那個飛龍雕像,渾身濕漉漉的石雕飛龍掩藏在一片水霧之中,唯有胸前的一盞金黃色明燈將它的前額照亮,粗大緊密的鱗片,兇暴的齜牙咧嘴,幾條石須在水霧中似乎在緩緩蠕動一般。只是那兩顆瞳孔,黯然無色。
蘇易軒盯著石雕飛龍的那兩顆瞳孔,心底莫名地就是一陣茫然。每一次看著石雕,總感覺那飛龍也在暗暗地緊盯著自己。他知道這只是幻覺,那石雕飛龍的眼眶內,瞳孔深陷,掩於黝黑的睫皮下幾乎沒有露出來。
那是幻覺,是的。他無比堅信地告訴自己,爾後,暗自悲傷。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開始變得這麼敏感?自己的一切,在旁人眼裡是多麼的光鮮,無數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都在羡慕妒忌恨,可是自己為什麼感覺不到絲毫的驕傲?
僅僅是一句「不是我所想要的生活」就可以解釋的嗎?那該多麼傷父母的心。
在飛龍石雕的坐臺上,有一個幼小的五指掌印。蘇易軒看著那幼小的掌印,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來。那是在十年前,自己十一歲的時候,也是在桂軒酒店剛剛落成開張的時候,自己在無數人甚至是媒體直播的鏡頭下邁進水池裡去,用力地在上邊留下的。
蘇易軒至今仍然記得那天自己回過頭來的時候,在人群之後,有著一個笑得最為燦爛的女孩,紮著可愛的辮子,穿著一套破舊校服,背著一個縫著針線痕跡的書包,女孩燦爛的臉上,甚至還有著幾條污痕。
為什麼記得那麼清楚呢?
為什麼彼此陌生至極卻偏偏記得她呢?
他甚至記得,那女孩怯懦地躲著人群的後邊,不敢走得太近,但臉上卻又滿是獵奇的興奮神色。當時的他只是瞥了她一眼,便看到了這麼多,也記下了這麼多。然後他便轉身跑上了樓。
換上乾淨的衣衫,他跑到二樓的陽臺上往外盡興地吆喝,似乎掩蓋了樓下的一切聲響。
那時候他再次看到了她。
女孩被保安粗魯地抓住手臂,就那樣似乎一隻小狗小貓一般被提了起來,爾後被柃到了馬路外,拋了下去。女孩子一直安靜地盯著樓上陽臺的他,眼睛睜得大大的,是澄澈的明亮之瞳。
他與她彼此安靜地相視,爾後,他咧嘴不屑地一笑,瞥過了眼去。
從來,他都不曾知道那是一個怎麼樣的女孩,包括她的姓名,她的身份,和她的以後的日子。他與女孩似乎只是茫茫塵世中的一次陌路錯肩,安靜無言,爾後便是沒有離別的離別。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女孩。
後來他似乎恍惚記起,那個女孩所穿的校服,其實並不屬於桂城的任何一座學校;他恍惚地記起,在某一些地方曾經見過她的照片。她跟這座繁華城市裡的眾多卑微的孩子一般,就這樣短暫的出現,爾後歸複於永無止盡的消失之中。就再也沒有了她的身影,就再也沒有了她們的身影。
只是跟隨著她一起消失的,還有那種燦爛單純真誠獵奇的笑容,他也從來沒有再見到過。
為什麼會想起這些記憶碎片?
為什麼在這個時候記起這些毫無意義的過去?
此時此刻他看著那個視野朦朧的掌印,腦海裡忽然間就浮現了那個十年前的笑容,是屬於純真孩子的笑容。可是,十年過去了,自己也不再是小孩了。只有那個掌印,還在風吹雨打的歲月中記載著自己的十一歲。即使現在,自己已然二十一歲了。
那麼該用什麼稱呼自己?
蘇易軒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這般算不算得上是多愁善感,聽說當某一人開始回想過去懷念過去的時候,那個人的心就開始老了。真的是這樣嗎?自己真的是開始老了嗎?可是,自己方才二十一歲,離過去很遙遠,離未來更遙遠。
而我,已經開始蒼老了嗎?
蘇易軒就這樣胡思亂想地暗自苦笑著,望著那個似乎離自己已然很遙遠很遙遠的小小掌印,欲語卻不言。他回轉身去,看著在歡笑聲中偶爾看向自己微微一笑的父母,忽然笑得很悲澀。除了他們,自己還擁有著什麼呢?
她!
她屬於自己嗎?
觥籌交錯的酒杯白光,在燈火之中反射著柔和的光芒。若是在古代,這算不算得上是歌舞昇平呢?
在他想要離去的時候,視野遠處一道身影嫋嫋走來,曼妙的裙子,時尚但又不濃重的妝態,輕輕飄飛的長髮融合在無數的目光中,向著他走來。走近,走近,停下。
「蘇易軒。」女子笑著,嘴角邊上兩顆小小的酒窩。
蘇易軒淡淡一笑,伸出了手:「齊熏?你什麼時候回國的?」
握了握手,齊熏輕輕撥了撥耳際的黑髮,沒有回答蘇易軒的話,而是問道:「有沒有興趣出去走走?」
「好啊。」
齊熏是他自小到大的朋友,桂城某一位政府權人的千金。兩人關係很好,畢竟自小到大都能玩在一起的朋友,沒有某些類似於兩小無猜的情愫是不可能的,但是青梅竹馬呢?曾經親人們常常這般取笑,但是蘇易軒知道,那只是一個笑話而已。
因為齊熏曾經偷偷地告訴自己,她已經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子。但是那個男孩子究竟是誰,她就死也不肯說了。
初中畢業之後,齊熏便是離開了這裡,跟著母親一馳千里落在了大洋的另一邊。在那裡,她看到的是這裡的黑夜;在這裡,蘇易軒看到的是那裡的白晝。他們沒有一次同時看到過月亮。
時隔四年,他們終於驚喜地再次在跨江大橋上一起仰望夜空的月色。
像小時候那樣,身子懸掛在護欄上,血液汨汨地湧上腦袋,晚風在車流中隱遁,可是他們聽得到彼此的笑聲。已經不記得有多久,他沒有笑得如此沒心沒肺。
似乎已經很久,很久。
腳下是跨江大橋,橋下是滔滔江流。想起以前她曾經傻傻地問自己,如果她掉下江去,他會怎麼樣?
那時候他也傻傻地大笑,說:「我不會游泳,救不了你。要不我跳下去陪你?」
「傻瓜,我才不用你陪。整天在我耳邊傻笑,都吵死我了。」
「那我扔個石頭下去好了,免得你難受掙扎。」
那時候的她狠狠地錘了他一下,「笨蛋,你不會幫我找他來救我的嗎?」
「嘿嘿,那你告訴我,他是誰啊?」
有時候久別重逢,就是這麼輕易地想起曾經一起玩過的痕跡。那些記憶,在她不在的時候,無論你多麼竭盡全力,無論你多麼心急如焚,它就是絕情地深藏黑暗角落裡邊了無痕跡。可是當她出現在你眼前,那些記憶卻爭先恐後地湧上你的腦袋,讓你措手不及。
即使你明白,她已經離開了那麼久。
即使你明白,你們之間僅僅只是簡單的朋友。
可不就是因為簡單,所以才可以無所顧忌麼?
「你還記不記得,在你出國前的那一個夜晚,我們也是一起在這裡,傻笑,傻喊,傻哭,傻鬧?」蘇易軒望著視野深處燈光倒映的滔滔江流,有些感慨地問道。
「有嗎?」齊熏不敢相信一般看著他已然比記憶中淩厲許多也英俊許多的側臉,昏黃的路燈下,他的眼瞼微微眯著。
「你忘了?」
「沒有,我記得只有你傻笑而已,我更沒有喊,沒有哭,沒有鬧。誰會那麼傻啊?」
是啊。
誰會那麼傻啊?
但是為什麼自己偏偏記得是這樣子的呢?
原來自己一直都記錯了麼?蘇易軒自嘲地一笑,轉過頭去,看著近在咫尺的齊熏,後者的飄忽長髮在一片昏黃夜色下很是優美恬靜。
「對了,當初那個男孩子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