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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秦素韶說時,還以為是「什錦樓」,看了招牌才知道,原來是「十瑾樓」。
這裡的店家怎麼都這麼奇奇怪怪的,青樓不叫怡紅翠綠這樣俗氣的也就罷了,要叫蟲二這麼個附庸風雅的名字;酒樓不叫天香聚福,要叫十瑾,怎麼看都更像買賣古玩玉器的地方。
一樓大廳,桌椅排放的並不十分緊湊,鬆緊適宜的空間讓人覺得分外舒服。櫃檯裡的青衣男子轉過身走過來,緞子一樣的頭髮在頭頂用銀器束著,臉上淺淺的笑意讓人如沐春風。
「二位是要一樓大廳,還是三樓雅座?」
眼前的這個人……可以讓人產生很多聯想。
比如青衣磊落的才子,比如低調仗劍的儒俠,又比如歸隱世外的高人。
但絕對,絕對,不會是……
店小二。
我忽然感到萬分慶倖,幸虧還有個當宰相的爹和當長公主的娘,雖然從我醒了這麼久他們都不聞不問上就能看出我這個小女兒沒什麼分量。現在的店小二都是這麼出類拔萃的人才,要是我這麼個百無一用的投胎在個窮苦人家,都想像不出來現在會怎麼樣了。
怎麼看他都覺得有些熟悉的感覺,使勁兒琢磨了好久又覺得真沒見過這個人。
大概我失憶之前很喜歡到這家店來吃飯吧?
「二樓靠窗就好。」
二樓,不像一樓桌椅靠得密集,又不至於像三樓雅間一樣間間隔開過於清淨。地勢稍高,窗外街景和一樓情況都一覽無餘。
我摸了摸雕花的桌沿,真夠硬的。黃褐色的木質,紋理若隱若現,色澤不靜不喧,不是黃花梨又是什麼。
好傢伙,這家酒樓可不是一般的來頭。
另一位衣冠楚楚的侍從上來,問我們要些什麼,秦素韶看向我,我搖搖頭:「隨意吧,我愛吃甜一些的。」
秦素韶略微思考了下,道:「那便拿一隻五穀豐登八寶鴨,一份芹藕蝶蓮花,你再給我們拿兩份清淡些的小菜。」
那侍從記了,又問:「二位可要些酒水?姑娘不便飲酒的話,也不妨嘗嘗敝店的五味茶、紫蘇汁……」
秦素韶想了想又道:「那便來一壺仙果西王母。」
我知道仙果就是山楂,卻不知道西王母是個什麼。我有些驚訝:「現在才季暑呢,已經有鮮山楂了?」
他淡淡一笑,估計是想說這店要開著總得有些自個兒的本事,就聽見「碰」的一聲響,冷不丁把我嚇了一跳。不遠處一個人連人帶椅倒在地上,臉側在一邊看不見,一身衣服雖乾淨,但看得出已經很舊了。
他邊上的那個人「霍」的站起來,尖聲嚷道:「死人了!死人了!十瑾樓的東西吃死人了!」
這十瑾樓的東西精細得很,居然都會食物中毒麼?
我皺皺眉。
那個人的行頭倒還不錯,只是斜眼齙牙酒糟鼻,穿著龍袍也不像太子,一臉奸相,看著就讓人不舒服。
一樓接待我們的青衣男子聞聲趕來,想要看看情況,卻被那個嚷個不停的客人攔住:「幹什麼,幹什麼?你們還想毀屍滅證!你們誰也別想動,等著衙門來!」
秦素韶秀氣的眉頭也稍稍皺了皺。
青衣男子說了幾句公道話,見他仍攔著不肯讓,道了聲得罪,豁然出手點住了那潑皮的穴道,俯下身子去測地上人的呼吸。
「殺人啦,殺人啦,十瑾樓是黑店!你把我表弟給毒死了,還想殺我滅口,救命啊!救命啊,殺人啦!」
另一個小童嫌他喊得像殺豬一般,又蠻不講理,二話不說乾脆連他的啞穴也封了。
「令弟尚未身亡,但中毒十分嚴重。」看來情況的確緊急,青衣男子甚至都沒有爭辯,語氣卻更加急促了幾分。
被他那麼一扶,原本側著的臉垂向了我這邊。我眼尖,一下就看到那雙充血的眼睛。
那個人雖然還沒死,命卻已經去了一半了,昏迷中都像是喘不過起來。
我猛的站起來,該死的,我還只當食物中毒,這,這分明是……
「先生,來不及請大夫了,請容我試一試!」
要了稀鹽水,大碗大碗地強灌下去,然後用瓷勺伸入口中壓住舌根催吐,再灌,再吐……一直到吐出的液體顏色如水。之前吩咐的蛋清被端過來,我把一碗都灌進了對方的胃裡,看到他的呼吸略微平緩了些,我才稍稍鬆口氣,很快又緊張起來。
接下來這麼辦,找大夫麼?
就算找大夫,這樣的毒——大夫,能治得了麼?
溫溫的聲音驀地從背後傳來:「讓我來吧。」
秦素韶俯下身子,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粒有些透明的乳白藥丸,掰開他的嘴就送了下去。
從蹲下到喂藥,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我連問一聲都來不及。那藥也古怪的很,帶著一股子冷冷的香氣,沾著口水後立刻化成了透明液體滲入舌苔咽喉。
秦素韶是何等人也,一出手那肯定是力挽狂瀾啊!我頓時如釋重負,歡喜道:「多虧你懂醫術,我還怕大夫治不了呢!」
真沒想到他還懂醫術,看來今後沒事兒就能找他切磋切磋呢。
「我並不懂得醫術。」
我看看他,看看他,再看看他。
「那——你給他吃了什麼?」
秦素韶淡淡一笑:「自然是好藥。」
什麼叫自然是好藥?啊,你說,什麼叫「自然是好藥」!
什麼都不懂,居然就敢亂用藥!
而且還這麼一副理直氣壯雲淡風輕的樣子!
我氣不打一處來:我費盡力氣好不容易把這個人救活了一點點,又莫名其妙被你弄死了可怎麼辦?
我盤算著要是我現在沖他大喊大叫會不會被二哥訓斥「不尊重前輩」,樓梯口傳來咚咚的腳步身,不重卻很穩。先前給我們點菜的侍從身後跟著一個藕衣男子,豐神俊朗,比之二哥更有一股子清雅貴氣。
我以為又是客人,心想這下子可要被嚇跑了,卻見他直直地向我們走過來,對秦素韶微微俯身道:「張月不知館主到來,請館主恕罪。」
「不用多禮,我也只是順路罷了。」秦素韶的表情雷打不動。
「不知這位小姐如何稱呼?」張月轉向我,又是欠了欠身。一個「寧」字到了嘴邊,我忽然惡作劇道:「我姓衛。」
「衛小姐出手相助,十瑾樓感激不盡。」
嘖嘖,原來是酒樓老闆。
「別急著謝我,」我苦著一張臉,有些怨念地斜著秦素韶,「不曉得素韶哥哥給他吃了什麼東西,這人是死是活還不一定呢。」
張月的風度倒是很好,似乎地盤上差點死了人的事情一點也沒被放在心上,不知道是篤信人不會死了,還是真的沒當回事。他虛著向秦素韶揖了下,笑道:「館主的‘七魂’,生活人而肉白骨。這等天上都難得的好藥,我可老遠便聞著氣味了。」
生活人而肉白骨?我在心裡狠狠地懷疑了一把:這種說辭,怎麼都像是江湖神棍吆喝著「包治百病」的板藍根。
我亂七八糟地聯想了一堆,腦子好半天才猛地一驚,忽然意識到這個酒樓老闆喊了秦素韶半天的「館主」,反應遲鈍地眨眨眼睛:「你,你叫他什麼?」
張月怔了一怔,沒想到我會突然問這個:「百玥館主,自然也是十瑾樓的主子。張月喊一聲‘館主’,不知有何不妥?」
……
我說怎麼覺得熟悉!敢情秦素韶周圍人統一的氣場就是大材小用!
雖說沒釀成大禍,酒樓裡大小也算出了點亂子。張月道了聲怠慢,便去忙著善後了。我見那病人已有了起色,心裡的石頭也放下來,清了清嗓子,半真半假地笑了笑:「秦館主?」
他眉毛微微上揚,笑了下,算是承認了。
雖然已經看得多了,但我還是挺不爭氣地窒了窒呼吸:真的不得不說,他笑起來真的很美,既空靈又溫潤,就像最通透的神一樣。
我一口氣喘過來,繼續笑眯眯地問他:「你的藥真能救活那個人?」
他微笑道:「你心裡已經信了,卻還來問我做什麼。」
我被他堵得倒氣,臉色不大好看,一時間顧不上什麼長幼尊卑,低聲質問他:「這店是你的,死了人你也賴不乾淨,你開始怎麼不救他,偏要看著別人亂著急?!」
他臉上的表情風雨不動,居然反問我:「我為什麼要救他?」
我愕然瞪大眼睛。
「百玥館下產業無數,我今日不過是恰巧到了十瑾樓。若是張月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要他何用?」秦素韶看似漫不經心,一字一句卻都認真,「那人是中了砒霜,擺明瞭有人害他。可百玥館不是衙門,其中恩怨糾葛,與我何干。」
原來他竟也一眼就看出了——
不可以,不可以……
就算對方是陌生人,這個人,怎麼可以這麼視人命如草芥!
我冷笑:「那秦館主怎麼又捨得給他用那麼金貴的藥了?可得小心浪費了好藥,最卻後惹得一身腥。」
他挑挑眉不語,一雙湖水樣的眸子直看著我。
和他對視的結果……
就是我越看越心虛。
不論是作女子看還是後生看,我的態度似乎都太囂張了一點……
看什麼看,看什麼看!看,什麼看嘛……
心底叫囂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正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他忽然開了口,聲音雖然低,但極柔極韌:「你的衣服髒了。」
我啊了一聲,低頭一看,果然髒了一大片。眉頭糾結在一起,我心疼得不得了:肯定是剛才催吐的時候濺上去的,我的新衣服誒……
「你方才的辦法雖有效果,一時找不著好大夫解毒依舊是死路一條。」他的聲音依舊很淡,「你一心想把那個人救活,相比把七魂用在外人身上,我更加,不想看你失望。」
我愣在那裡,像是充滿怒氣的一拳打在棉花堆上,力氣都不知道被卸到哪兒去了。
他說,把七魂用在外人身上,其中的冷淡之意甚至連掩飾都懶得。
我還沒有完完全全記起我之前所學,但醫者父母心,真的不能容忍任何人踐踏生命的尊嚴。
我想我是應該生氣的,藥再好也是給人用的,認為藥比人命值錢的簡直就是有病。
可我就是氣不起來了。
他看著窗外,眼神依舊淡淡的,卻沒有再看我。窗外不知哪裡飄來的白色桐花順風入窗,沾在了他飄動的長髮上,顯得格外細膩柔軟。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我深吸一口氣。
我知道最後那句話他並不是在對我說。
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想告訴誰,相比天下的一切一切,我更加不想看你失望。
又或許他知道,可是他想著的那個人,卻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