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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譫妄狀態
一周以後,櫥窗又成了整個工大新的興奮點。其中寫大學生活的小說最受歡迎。記得那期我心血來潮,翻譯了福爾摩斯的一個小推理故事。其實我的英語一直很臭,說穿了,我不過是想借此機會玩點新鮮、玩點刺激、出點風頭罷了──這輩子,我總算也有一篇「譯作」「發表」過了。我這麼擺譜,這麼顯弄,肯定有人不服氣。展出的第二天晚上,熄燈以後,老北(受誰指使?)來宿舍找我,說要借我的原文和翻譯草稿去看。我覺得無所謂,就給他拿去「看」了。
我們出了一則徵稿啟事。稿件箱裡頓時塞滿了各種各樣的稿件,甚至有洋洋數萬字的小說。看來在我們工大會「踩樹葉」的人還不少呢。櫥窗又不夠用了。形勢一片大好。看來,不出一本全校性的文學作品專輯是對不起這片大好形勢了.
寒假過後,轉眼就到1981年春天了。開學不到一個星期,一本油印的厚達80多頁的《催化──南京工業大學學生文學創作作品選輯》便在校園裡流傳開了。到處有人在問、在找這本集子。這本集子我們只印了40本,除了與兄弟院校交流,每個班級應該發有一本。告訴你也許不信,這麼大個工程,從策劃到完成,我們幾乎沒有花學校一分錢。我們採取了化整為零、再化零為整的戰術:放假前,我們將任務分解成幾塊,各人利用回家過年的機會分別刻寫、油印,開學後再帶回學校裝訂。連我都被自己非凡的組織能力和工作能力驚呆了,我敢說,這個紀錄在工大永遠也不會有人來打破了,這種無私奉獻和忘我的工作熱情,同樣也不會有人重蹈覆轍了。我們想創造一個小小的奇跡,我們想悄悄帶給工大一個新的驚喜,我們想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水準和能量──我們做到了!為此我們久久地興奮、驕傲不已
然而,好景不長。校方很快給團委、學生會和各系下了內部通知,要求儘快收繳《催化》。聽到這個消息,我如五雷轟頂,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為什麼?這本集子我們特別注意、特別把關,沒有違反任何原則啊,連愛情都沒有談啊,唯一一篇小說牽涉到一點愛情的,也是站在「不提倡大學生談戀愛、大學生談戀愛利少弊多」的立場上來寫的啊!
老北悄悄地告訴我,這次不是《催化》本身的問題,而是全國範圍內的一次反自由化運動。──運動?又搞運動了?我大驚失色。老北說,說起來不叫運動,其實骨子裡頭還是運動。這件事幸好我事先不知情,不然的話,我的黨籍說不定都保不住。──有這麼嚴重?我疑疑惑惑地,你說不知情行嗎,那上面第一頁不是有你寫的一篇序言嗎?老北說,是有一篇序言,可我不知道你們搞了這麼厚的一本刊物呀。老北還說,反正你不是黨員,頭上也沒有帽子,上面也不會拿你怎麼樣,最多算好心辦壞事吧。──辦壞事?這件事怎麼成了壞事了?說實在的,我無論如何想不通。
接著團委書記來找我了,面色非常凝重。他說的話和老北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也是強調他不知情。我倒是有點替他擔心:你說不知情,可那封面上的「催化」兩字是你題的呀!不過我沒有把我這個擔心說出來。我生怕他誤會,以為我把責任推給他呢。團委書記告訴我,宣傳部的通知下達好幾天了,一本《催化》都沒有收上來。他問我手上還有沒有《催化》。我說沒有,都給人家要去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我還說,既然宣傳部的老先生們連《催化》的面都沒有見到,怎麼可以下封殺令呢?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書記笑笑說,上面既然知道了這件事,收不收是一回事,收得上收不上是另一回事。他還給我透露了一點內部消息,說南京大學等發現了地下刊物,是這次反自由化的重點,我們學校不是重點。他還問我,《催化》的主辦者是怎麼署的。我如實地告訴他,署的是「校團委、學生會主辦,校蘭花文學社承辦」。他長舒了一口氣說,這就好,這就好,這就不是地下刊物了。他讓我按他的意圖寫了一份關於辦《催化》過程的書面說明,小心翼翼地折起來,放進他的公事包裡,拿走了。
過了幾天,又有不好的消息傳來,校團委、學生會(名義)決定解散「蘭花文學社」,並停辦櫥窗裡的「蘭花園」。這也是令人始料未及且措手不及的事。當時我們還不知死活,正在積極籌辦下一期的「蘭花園」,大部分稿件都已謄寫好、編輯好了。這天下午,老北急急忙忙地在教室裡找到我,跟我要櫥窗的鑰匙。其實當時鑰匙就在我兜裡,但我推說不在身上,放在宿舍裡了。老北說,那我現在就跟你到宿舍裡去拿。我說下午我們要做實驗,我不能蹺課,而且補做實驗要交很多錢,你替我交啊?我知道我的話已接近於蠻不講理了。但我心裡憋著一股氣,不這麼說就不舒服。我還用諷刺的口吻說:主席你擔心什麼呢?「蘭花園」讓它多存在兩個小時天會塌下來嗎?紅旗會變顏色嗎?你的頭會落地嗎?不會的,你放心,我的主席先生!
最後,老北再三叮囑我,到吃晚飯的時候,他到我宿舍去拿,說不能再遲於這個時間了。我很不情願地答應了。
連我自己事先也沒有想到,在老北坐在宿舍等我交鑰匙的同時,我們竟然神速地將櫥窗換上了新的一期。其中的一首長詩「告別詞」竟是我在「做實驗」的兩小時內一氣呵成的──《大學,請給我自由的空氣!》.
大學,我對你/曾多麼嚮往/當我的啟蒙老師/深情地把你回憶/當我在插隊的山溝裡/捧著書本昴首翹望/「工程師的搖籃」裡/放著我理想的嬰兒/成名成家的聖地上/信仰的樹苗在生長/多麼想你啊──大學!/我的寄託,我的希望!/恨不能立刻撲向你的懷抱/情願躺在你的腳下/用我單薄的身體/墊起你輝煌的殿堂
為考進大學/我使出了全部力量/當夙願實現/我欣喜若狂/大學──我的依靠,我的嚮往!/天南海北的人才/在狹窄的宿舍濟濟一堂/像奔騰的山洪/匯入同一條河床/波起浪伏,晝夜不停,滾滾流淌
可不多久/我感到這裡/空氣稀薄,嚴重缺氧!/稍微激烈的運動,就會讓你/四肢准癱軟/頭腦發脹/我也曾想/這是登山者的/必然遭遇?/咬一咬牙關/也許就能適應,就能跟上/後來我發現/是那個愚蠢的嚮導/帶著我們胡攀亂闖/他氣喘吁吁,手拄拐杖/他曾癱瘓了十年/如今才勉強翻身下床/往日的舊途/他眯花著眼睛在尋找/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勇士們心急如焚/憋足的勁只能默默攥在手掌/不准越軌,不准開拓/目光只能盯在/離腳尖一尺左右的地方/可是,山在長高啊,地形也在變化/從來不存在什麼/通向頂峰的「唯一路線」/為什麼不讓我們/自由地去闖一闖?/哪怕是一個人登上了頂峰/也能宣佈:/我發現了多麼新奇的風光!
請別把我們/關在嚴密的地窖裡/一間屋子再大/再馴不出千里馬/一湖水再浩淼/也比不過無邊的海洋/請別把我們/關在嚴密的地下室裡/這裡缺乏新鮮的空氣/也缺乏明媚的陽光/對正在發育的少年/怎能不影響健康?/不進行劇烈的運動/人的體魄怎會鍵壯?/為什麼不讓我們/打開緊閉的門窗/為什麼不讓我們/到室外的大自然中徜徉/待室內剩餘的空氣全部吸盡/我們生命的火焰啊/也已暗淡無光/可怕的窒息/會使我們發育不良/長期的禁閉/會使我們元氣大傷
在這間禁閉的屋子裡/有許多不可理解的現象/人有高矮胖瘦/卻要他們穿同樣的衣裳/人的口味各有不同/卻要他們進相等的飯量/至於裁縫的技術/也不敢加以恭維/有的服裝/不是過時,就是乾癟走樣/套上吧,非驢非馬/不套吧,總不能光著脊樑/至於廚師的手藝/也不敢加以讚賞/溫開水泡夾生飯/缺鹽少油更是平常/硬著頭皮往肚裡咽呀/撐得最多的,才能得獎!/笑話,別以為我/怕吃飯,怕穿衣裳/我再不是呀呀學語的娃娃/我已經懂得,怎樣──/吃得更香/穿得更漂亮!
為此,我迷惑不解/我痛心,我愴惶/原來的熱情,你哪去了?/我淚水汪汪甚至整夜整夜/我都在苦思冥想/我要抓住失望的尾巴/拽回那正逃遁的理想!
啊,朋友,切莫要/洩氣,彷徨/更不要把時間/插.進紙牌裡,摔在桌上/選擇自己的路吧/挺起你的胸膛/失望的就讓他失望吧/希望,正在生長──事業,從來就是/希望和失望的交替/生活,從來只會/向強者投降!
我也曾想/把自己託付給/愛情的臂膀/渴望那裡有溫柔的夢境/那裡有人生的天堂/可我又在/恍惚的夢中醒來/原來,即使在天堂裡/也不允許無聊、懶惰和頹唐/──還是讓我/愛自己的事業吧/挺立在自信的山崗/沉浸在求知的海洋/這樣,可以忘掉一切/生活中失去的/會在這裡得到補償
(此處略去44行。)
不能等啊,不能/鞍若備好,你要/立即上馬,把征鞭高揚/向著既定目標/兼程,兼程/衝開一切阻擋!/路途上,會有/冷漠、嘲諷的壕溝/嫉妒、鄙夷的蘺牆/去,去你的吧/這一切,已經平常又平常/貝多芬在漫駡圍攻中揚名/戈果理在喝倒采聲中登場/聞捷、郭小川為詩而獻身/哥白尼竟在烈火中升上/真理的殿堂!/啊,朋友,榜樣在先/我們應該志堅膽壯!(此處略去32行。)
卸掉了失望的重負/張開了希望的翅膀/大學,請給我一點自由的空氣吧!/生活,請給我一片馳騁的疆場!/歷史啊,在你匆匆翻過的巨頁上/我多麼想/把我的名字/寫進你那──/最豪邁的一章!
正是吃晚飯的時間,大紅的「告別詞」顯得異常醒目,櫥窗前立刻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手端飯盆的學生。我一直站在離櫥窗約二十公尺的籃球場上,站在黑暗之中,遠遠地觀察著這副圖景,仿佛在盡情欣賞著由自己一手製造的這場短暫的轟動效應,享受著一時的得意與痛快。不久,我親眼看見老北背著個沉甸甸的書包從宿舍方向走過來,在櫥窗前警覺地停住了腳步,並踮起腳尖往人叢裡看,然後他就像把錐子似地錐進了人群。我想像著他在讀這篇「告別詞」時臉上的表情(他似乎永遠都是那麼一副冷靜而略帶微笑的表情,除此之外沒有喜怒哀樂),內心發出一陣陣無聲的竊笑。不久,我看見他又像把錐子似地從人堆裡急急地錐了出來,急急地往教學區去了。我知道,為了找到我,他會梳頭似地梳遍教學區的每一間教室。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我就在十幾米外的籃球架底下。
這天晚上我哪兒也沒去,一直在籃球場上轉悠,滿腦子是嶽飛的《滿江紅》: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我陷入了一種無言的譫妄狀態。
直到月上中天。
直到教學區晚自習下課鈴響。
直到宿舍區十點半熄燈鈴響。
四周漸漸地沉沒於黑暗之中,只有我眼前的那排櫥窗還亮著熾白的燈光。它就像吸引飛蛾的燈火吸引著一批又一批路過的或者專程趕來看熱鬧的學生。我的心隨著午夜的到來,越來越亢奮,渾身越來越熱。
回宿舍絕對是午夜以後了。我沒想到老北還坐在宿舍裡等我。我低估了他獵人般的敏銳與耐心。我回宿舍的時候,除樓道、盥洗間亮著昏黃的燈光,其他均黑暗一片,死寂一片,我沒估計到老北竟會一個人孤獨地睜著眼睛坐在黑暗的屋裡等著我。他沒有說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提「告別詞」和「自由的空氣」,他只是說要拿鑰匙開一下櫥窗,放一張通知什麼的進去。我不相信他的話。因為我認為我不是個呆子。我說有個條件,也是我對你提出的最後一個請求,你必須答應我,不把我們這最後一期作品撕掉,我只要求保留三天。他立刻清清楚楚地答應說:好,我答應你。他答應得這麼快,我反而不放心了。你真不撕我們的作品?他說,如果我要撕你的作品,太容易了,把玻璃敲了就行了,或者把電線剪了,把燈滅了就行了。我一聽也有道理,就乖乖地把鑰匙交給了他。
老北走了以後,我悵然若失。我從來沒有那麼強烈地意識到,我的學生生涯,我在工大的黃金時代,已經結束了──提前結束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遲。我匆匆趕往食堂,連一塊硬饅頭也沒有買到。出了食堂,匆匆經過櫥窗,我驚呆了──我張大著嘴,好象嘴裡剛剛塞進了一隻無法下嚥的硬饅頭──櫥窗裡空空如也,甚至連一張畫報也沒有。我站在那裡足足愣了有一分鐘之久。也算湊巧,我無意中一轉頭,發現老北正從食堂裡出來,手裡居然抓著半隻硬饅頭。他一看見我,臉色就刷地變了。我沖上去,幾乎用手指著他的鼻尖,像潑婦駡街似地大罵他卑鄙、無恥,罵他是叛徒、內奸、騙子、流氓、軟骨頭、馬屁精凡能想起的難聽的詞都應用上了。我罵的聲音很大,放連珠炮似地,引來了一些過路的和我們一樣跚跚來遲的學生驚異的目光(也許他們並沒有將我們與兩個風雲人物的名字對上號:一個是蘭花文學社社長「華切爾」,一個是校學生會主席老北)。老北在我唾沫四濺的間隙裡很艱難地辯白說:你可以罵我。可我是為你好。還有一年就要畢業了,你這麼做何必呢?我真是為了你好。你現在恨我,可你以後會後悔的,會理解我的我一句也聽不進去,我仍然不依不饒指著他的鼻子大叫:老北你聽著,第一,我永遠鄙視你!第二,我永遠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