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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我們觸及往事,往事便不由分說,呼搶而至。寫到這裡,我不覺有點兒遲疑:以上說的那些,它們能算是什麼愛情故事麼?照現在的標準來看,那肯定是不能算的(包括那些詩,也不能算是什麼情詩),最多是一種情感的躁動、熱情的浪費罷了。想看愛情故事的讀者也許要失望了。但我還是忍不住為這種躁動和浪費感到深深地驚異──就像驚異如今的暴發戶在舞廳裡比賽燒鈔票一樣。那個時候,我們的身心裡總是充斥、膨脹著一股莫名洶湧的激情,也許那就是所謂的愛吧,記憶中那是一種盲目而博大的熱情,處於一種找不到物件、無處發洩的尷尬境地,很是憋得慌。在前不久的一次筆會上,我和一個叫朱文的朋友談起此事,他告訴我,從本質上說,那是性在作怪,一種青春期的病而已。後來,我還讀到了他歷經四年挫折才發表的中篇小說《弟弟的演奏》,不得不佩服,他把當代大學生的性苦悶寫得入木三分。
但我的大學時代是個談愛色變的時代(更別說談性了),愛情和骯髒絕對是一對同義詞。尤其是剛進校的一年,在報紙上、雜誌上、黑板報上你絕對找不到「愛情」這兩個字。後來有個作家大概是劉心武吧,發表了一篇《愛情的位置》的短篇小說,算是首次衝破了新時期文學上「愛情的禁區」。照現在的標準來看,這篇小說簡直算不了什麼,但當時在社會上、在大學校園裡挺轟動的。我們看不到原著(據說那張報紙被宣傳部的老先生們勒令收起來了),只好每天按時收聽廣播。當時的中央台神秘兮兮地在連播這篇小說,每天只播那麼一段。當時我們宿舍裡只有出生於「高幹家庭」的豬頭有一隻半導體,他也搞得神秘兮兮的,一會兒給我們聽,一會兒又不給我們聽,然後再跑回來吊我們的胃口:「你們猜那姑娘愛的什麼人?一個賣燒餅的,有意思吧?哈哈哈」我們故意不理他,對此表現出一種漠然。雖然直到現在,劉心武的這篇小說我也沒有從頭至尾地看過一遍,但我知道,自從那時候開始,愛情這個字眼像初春的小草一樣,在報紙雜誌上、在每一寸土地上悄然無聲地、不可阻擋地生長了出來。
除了我們學校的黑板報。
我校的黑板報在生活區大門的兩側,長約有二十公尺,規模很大的樣子,似乎成了校園裡唯一的文化娛樂設施。由於它緊靠食堂,食堂裡沒有桌凳,到了吃飯時間,學生們大都端著飯盆一路吃著往宿舍裡跑,或者就站在黑板報前或籃球場周圍,邊吃邊看風景。因此黑板報的讀者率還是很高的。尤其到了每週三換期的時候。我們工大沒有中文系,沒有文科。有一次我收到北大中文系一位同學的來信,信中談到他們老師的論斷:「有的人踩在秋天的落葉上有感覺,而有的人則沒有──這就是文科學生與理工科學生的根本區別。」我曾把這句話寫在一篇文章裡上了黑板報,並說:「這裡是一塊一年四季鋪滿了秋天的落葉土地,同學們,讓我們到這裡來證明你的感覺吧!」這篇文章在校園裡一炮打響,成了「華切爾」的成名作,也為我進入黑板報編委埋下了伏筆。
大二那年,我正式被選拔到編委會,翌年又被推為副主編(主編由校團委書記掛名,不具體問事)。大權在握的我覺得,在我管轄的這片四季鋪滿了秋天的落葉的園地裡,也該長一些春天的綠草了。於是我策劃了一期「蘭花園」,用詩歌、散文、小說的形式種植了一些愛情的花草。稿件均由「蘭花文學社」的同仁們提供。這期壁報的轟動性還是出乎了我們的預料之外。給人的感覺我們工大不是地處文明中心大都市的高等學府,而像是被封閉在某個沒見過粉筆的窮山溝裡一樣。從來不看黑板報的黨委宣傳部的老先生們親自來看了,從來不具體問事的團委書記來問事了,還有我們的學生會主席老北(也是七七級學生),當然他們主要是傳達老先生們的意見:黑板報是黨團組織正面宣傳教育的工具,因為大學裡不提倡談戀愛,所以黑板報上不宜宣傳這些內容。下不為例。
我們的「蘭花園」宣傳了哪些內容呢?小說、散文記不清了,有幾句詩是我寫的,日記本上這樣記著:.
《洗衣》:愁眉苦臉的衣服說:/「你為什麼這樣折磨我?」/汗漬漬的洗衣人說:/「正因為愛你,我才這麼做。」
《多餘》:近視眼已經看不清東西/眼前卻擋著兩塊玻璃;/八十老人已經支不動身子/手裡卻拎著一副拐杖;/院長在家裡吃飯已經夠了/每天卻要到食堂來嘗一口菜湯
前一首裡明顯有個「愛」字。後一首則文理不通,而且攻擊了院長──玻璃、拐杖怎麼是多餘的呢?你什麼時候看見院長到食堂來喝菜湯了?他會貪這麼點小便宜嗎?這對院長的形象和威信會產生怎樣不良的影響?
應該說,老先生們觀念是古板了一點,但他們的態度還算是寬容的,他們並沒有命令你立刻把黑板擦了,換上一條「集中精力,為革命刻苦學習!」的標語。但血氣方剛的我們卻群情激動,無法接受這樣愚蠢的裁決。我們大罵老朽不懂文學,不講道理,完全是外行領導內行,瞎指揮,瞎扯蛋,而大學校園完全應該是一個文明健康、學術自由、百花齊放的地方,尤其應該是一個以理服人的地方,如果一個社會,一個國家,連大學裡都蠻不講理,那它還有什麼希望?
當時我們就這麼想的。這就是我們年青時代的思維方式。
假如換到現在,我也許就不會這麼激動,這麼衝動了。我會寬容,會理解,說不定還會感謝。這麼多年的坎坎坷坷教給了我一個簡單的常識,很多問題並不存在一個所謂「唯一正確」的答案,很多意見的分歧說穿了其實就是一個位置問題,或者說是一個角度問題。尤其是現在,我也當了大學教師,當了班主任什麼的,與當年的位置正好顛倒了一下。正如一個擠公共汽車的人,車上和車下的位置一變,他的觀點一點不變似乎是不可能的。比如在車下他拚命要擠上去,到了車上卻希望下面不要再擠。我現在就經常把這個道理講給新來的、和我關係比較好的年輕同事們聽。遺憾的是在我這麼年輕的時候沒有人這麼講給我聽。眼睛裡容不得半粒砂子,非白即黑──世界上的事情哪能這麼簡單呢?
現在我願意相信,院方的那些老先生們都是好人,團委書記也是好人,還有我們的學生會主席老北,就更是好人了──沒有老北的信任和賞識,我就不可能當上黑板報的副主編。據我瞭解,老北是個下放蘇北的老三屆知青,家裡有個七八歲的孩子,而他的黨齡比他孩子的年齡還長,他上大學之前就是一個縣屬廠的副書記了。可我當時還看不起他,私下裡老說他是個馬屁精,沒有男人的血氣(這些話不知有沒有人向他打小報告?)。老北私下裡卻稱讚我才華出眾,是上文科、當作家的料子。他勸我說,幹一件工作,除非幹得平平淡淡,否則,想同時讓群眾和領導滿意那是不可能的,這就是為什麼許多有才華、有棱角的人得不到重用的原因,久而久之,大家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都學會了閉起眼睛來混日子,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漸漸變壞的。老北說得很有道理。當時老北還幫我出主意,說他們不讓你在黑板報上搞,你可以在櫥窗裡搞嘛,櫥窗也是我們學生會的園地。我一聽,來勁了。食堂門口有四片櫥窗,平時夾一些畫報什麼的,利用率幾乎等於0。如果把它們辦成「蘭花園」,作品容量比黑板上可要多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