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記

家鄉一如既往地安靜，阿松終於站在這片土地上，還帶著他的孩子。一路的勞累與辛酸不再周而復始地上演，只此一刻，他想用心地吻一遍曾經屬於自己的泥土和空氣。

天氣很好，家鄉出其的美。

村頭還是一口記憶中的井，這是方圓幾百里唯一的一口井，阿松是喝這口井裡的水長大的，兒時的他們很貪玩很壞，男孩子在一起總有各種各樣的壞水來讓大人們不得安寧，但他們從來沒有糟蹋過這口井，因為骨子裡懂，同心村的井是最神聖的，養著幾百口人的生命，糟蹋不得。

老槐樹跟以前一個樣馱著光禿禿的背脊，只是他雖然很蒼老，卻像個智者一樣守護著這個小村莊。

女兒還在睡，又有很長時間沒吃東西了，阿松得趕快找村人幫忙。不管他即將遭受怎樣的質疑，女兒現在是最重要的。阿松堅定地告訴自己，然後朝著自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阿松家住在村子的最裡頭，房子也是村裡最古老的，他忐忑地往那個不遠的盡頭張望。希望快點遇到熟人又害怕看到熟人，汗珠一顆顆從額頭往下滴。

就在經過老王家門口的時候，阿松看見老王打著赤膊往屋外走，雖然幾年不見，阿松卻不可能忘記眼前這個年紀不大卻被大夥兒稱作老王的男人，七年前就是老王，現在看上去更像老王了。

老王沒有注意到不遠處這個不太像村人的小夥子，只是自顧自的拿毛巾擦了把汗，阿松看著七年沒見的玩伴，興許因為嗓子太幹的緣故，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是看一眼低頭再看一眼再低頭，懷裡的孩子像是要醒來，不停地扭動著。阿松對自己說，承認吧，畢竟已經到家了，這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家啊。

正要叫老王的時候，老王的妻子從正屋走出來，吃驚地喊了一聲：松啊，老王，你看，這不是松回來了嗎？邊叫喊著，邊急忙拉著老王過去看，真的是松，你這臭小子跑哪兒鬼混了？你老娘都給你辦了喪呢，大家都當你沒了，臭小子！

老王夫妻把松扶進堂屋，便忙著弄吃的忙著叫人通知阿松的娘，因為看上去，他真的受了不少苦，更何況，他懷裡還緊緊地裹著一個孩子。

「阿松，這些年你跑去哪兒了，可苦了你老娘四處找你啊。」老王給阿松點了根煙，沉沉地問到。

對阿松來說，老王不是一個擅長裝深沉的男人，畢竟年輕那會兒他們幾個的壞誰都有數，從來都是嘻嘻哈哈糊裡糊塗，突然一本正經的樣子還真不習慣呢。

「娃是你的吧，看她眉間跟你一模一樣，娃娃她媽呢？」

「老王，這些年我不在，我娘過得還好不？」阿松想來想去沒有急著回答老王，忐忑地詢問著某些關於母親的情況。

「老太太苦啊，前幾年天天出去找你，求人幫忙，勸了也不聽，身子倒是硬朗的很，一天能走上幾十裡路，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她···」

「你姐去武漢找過你，回來就說人已經沒了，你老娘不信，大家都勸她讓你安心地走，老太太才肯把事辦了，沒想到你小子死而復生了，唉，該高興，老太太該高興啊。」

懷裡的孩子張著小手在阿松脖子裡磨蹭，臉漲得通紅，老王妻子連忙把孩子抱過去，摸了摸孩子的屁股，連連搖頭，孩子的褲子全濕了，這麼熱的天，非得焐出痱子來不可。

「孩子肯定餓壞了，阿松，你就沒買個奶瓶什麼的嗎？這幾天娃都吃什麼呀？」老王妻子在小碗裡涼了半碗白開水，慢慢喂給孩子喝，懷裡的小不點就像個懂事的孩子頻頻點頭舔碗裡的水，孩子真的很乖，也許有種力量支撐著她把開水當作最美的母乳喝下去。

阿松其實已經很累了，不想說話不想解釋什麼都不想。可是剛剛聚過來看熱鬧的鄰居說他娘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了，阿松想娘，那個特別精神的女人，曾經每天都囑咐他路上注意安全的老人，他真的特別想。

他又怕，怕娘傷心，他倒願意娘上來就給他一巴掌，打完之後能任他抱著痛哭一下，阿松打小就是個愛哭的孩子，娘老說，男子漢大丈夫，沒什麼好哭的，要做個有用的人，才是真本事。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夏天的傍晚有風，細細地摸著阿松的臉頰，比在武漢有情多了，村裡的人們三三兩兩湊過來看阿松和他的女兒，這應該是同心村最新鮮的事兒了，誰都不能錯過。

「阿松啊，這孩子當真是你的，長得還真像，你看眉毛鼻子嘴，像。」

「她媽呢？這兩年你都在幹啥呢？怎麼就一個人帶著孩子回來？」

「哎，你娘來了，阿松娘來了，你小子要好好跟你娘道聲歉。」

阿松娘叫許孟瑛，據說名字是她外公臨逝前給起的，大夥兒都叫她瑛姐、瑛嬸兒或者瑛奶奶，現在叫奶奶的越來越多了，人一老，稱呼也就有些微妙的變化，再也沒有人夠格喊她小瑛，曾經那是個精靈善良的小丫頭。其實，老人多麼希望自家真有個小鬼天天盯著她叫奶奶，天天被纏被煩哪怕被嫌。

老人真的很精神，步子放得特別快，可是沉重，因為心裡沉重啊，跟當年讓女兒去找兒子回來的時候一樣沉重，眼眶都是紅的，她本是堅強的女人，也不輕易掉眼淚，就連當年給兒子辦喪事都沒有哭過，她總是說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可是現在，聽鄰里告訴她兒子回來了，還帶著個一丁點兒小的娃的時候，她卻忍不住眼紅了一圈。

阿松沖到娘跟前，抱著娘的腿忍不住地哭：娘，對不起，兒子回來了，兒子讓你擔心了，以後再也不離娘了···

老人哆嗦著嘴唇，看著眼前憔悴不堪的兒子，是她天天想天天盼，找了那麼多年今天突然出現的兒子，她說，回來就好，回家了就好。

我要看我的孫女。她依舊是一直堅強的許孟瑛。

老人接過鄰居手裡的孩子，嘴角輕輕上揚，這小鬼，真的跟他爸小時候一模一樣，這是她的孫女，是上蒼送給老人屬於晚年的禮物。

寶，跟奶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