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回來了?」芷珊向黎璽濤招呼道,心底卻不由得緊張一下。也不知道剛才放唱片的聲音,爸爸有沒有聽到?芷珊心裡暗想。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先溜之大吉,省得一會兒被說教。「爸爸,你累了吧?你先坐會兒,我叫陳媽給你泡茶去。」說完,她也不等黎璽濤回答,便一溜煙兒的出了大廳。
黎璽濤望著芷珊「逃走」的背影,又是無奈又是好笑的搖搖頭,喃喃念道:「真是個鬼機靈的丫頭。」隨即,他便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其實,黎璽濤的確是聽見了留聲機裡傳出的音樂,但他也不會因此去揭穿芷珊。雖然他有他的堅持,但他也算是個開明的父親。何況,那支歌曲黎璽濤回想起那首歌曲的旋律來。這幾天,他總是聽到這首歌,學校附近時髦的店鋪在放,而辦公室裡一位年輕的女老師也時不時的會哼上一、兩句。
毛毛雨打得我淚滿腮
微微風吹得我不敢把頭抬
狂風暴雨怎麼安排
哎喲喲怎麼安排
不知道為什麼,黎璽濤聽到這首歌時,並未有平日對這些靡靡之音的排斥感,反倒有一種很深的感觸,仿佛有人用鑰匙再一次開啟他腦海中回憶的大門
雨輕輕的下著,風柔柔的吹著,一切都是那麼清新而自然。年輕的黎璽濤拎著行李箱從大洋彼岸回到了闊別四年的故土。這一年他24歲,正置青春洋溢、意氣風發的好年華。父母見到闊別已久、學成歸國的兒子,自是又高興又驕傲,親朋好友也紛紛趕來為其道賀、接風洗塵。黎家的大廳裡,一時變得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黎璽濤端著酒杯遊走在賓客間,與之敬酒、閒聊。忙碌、混亂中,黎璽濤一轉身,便和一個上菜的丫鬟一頭撞上了,只見那粘膩的菜汁就這麼一整盤扣在了黎璽濤的西裝上。黎璽濤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
「對不起,對不起,少爺我不是故意的。」驚惶中的丫鬟忙不迭的賠禮道歉。
「沒關係。」黎璽濤溫和而淡定的說道。他知道那丫鬟此刻已經有多驚慌了,他不想再嚇著她。
那丫鬟一愣,萬萬沒想到這位年輕的少爺竟然會如此的通情達理。她那一顆緊張的心,也隨即放鬆下來。「我與你擦擦吧!」丫鬟靦腆的說道,然後摘下衣襟處的絲娟準備為黎璽濤擦去西裝上粘著的菜葉。
「不用。」黎璽濤本能的一把握住她的手,阻擋她的這一舉動。丫鬟一驚,抬起頭來,正巧與黎璽濤目光相碰。頓時,彼此間一陣莫名的心跳。黎璽濤連忙鬆開了那丫鬟的手,「我是怕髒了你的手絹。」他解釋道。丫鬟不覺紅了臉頰,少女那柔軟細緻的情懷在不經意間被這分溫柔與體貼打動了。這時,一位老麽麽走了過來,她是黎璽濤小時候的奶娘。她見黎璽濤一身狼籍,立刻便明白怎麼回事。她不免責備了那丫鬟幾句,便叫黎璽濤回屋換衣服去了。
黎璽濤剛換好衣服,便有人敲門進來,正是先前弄髒黎璽濤衣服的那個丫鬟。也在此刻,黎璽濤才仔細看清楚了那丫鬟的樣子。那丫鬟不過十六、七歲,面容清麗,恬靜淡然,一身淡青色的衣衫和長褲,襯得整個人越發清雅脫俗。丫鬟將手裡的熱水盆放在了盥洗架上,又弄濕了毛巾,然後雙手遞到黎璽濤手中,「少爺,擦擦臉吧!」
「謝謝。」他很客氣,全無一般有錢少爺的架勢。黎璽濤擦完臉,將毛巾還回到丫鬟手中,說道:「對了,我還從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吧?」
丫鬟一邊清洗著毛巾,一邊答道:「也不算是新來的了,我來黎家也有一年多了。只是那時候,少爺您還在法國留學。」
「哦。」黎璽濤點點頭,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曉圓,夏曉圓。」丫鬟答道。
「曉圓。」黎璽濤饒有興致的重複道。
「恩,我是在六月十五出生的,正是月圓那日,所以我父親便給我取了這個名字,象徵人月兩團圓。」夏曉圓解釋道。這一年,夏曉圓十七歲。
平日裡,照顧黎璽濤生活起居的依然是他的奶娘。但是,隨著奶娘年紀增大,她也逐漸將這些事情交給一些小丫鬟來做,而夏曉圓便是其中一個。這樣一來,夏曉圓與黎璽濤接觸的機會便多了起來。她照料他的飲食起居,為他添茶送水,常常在他房間、書房出入,倒也無可厚非。
「曉圓,你會寫字嗎?」黎璽濤坐在書桌旁,向進來送茶的曉圓問道。
「會一點兒。小的時候,父親健在時,常常會教我和哥哥兩人識字、念書。」曉圓答道。
「這樣說來,你父親也是個讀書人?可他怎麼願意你來做丫鬟?」黎璽濤不解的問道。
「父親是個秀才,只可惜英年早世。」曉圓的眼裡顯出一絲落寞,「父親走後,家境便大不如從前。一年前,我哥哥又結識了一邦不務正業的朋友,至此便染上了賭博,欠了人家不少錢。無奈之下,我便不得不出來幫傭,也算是為家裡分擔些債務。」
黎璽濤聽後不禁覺得唏噓、感歎。一時間,屋內空氣變得凝重起來。
「不過好在我來到這裡後,老爺、夫人,還有」曉圓看了一眼黎璽濤,又迅速垂下眸子,低聲說道:「黎家所有的人,都對我很好,所以我也不會覺得有多委屈。」
黎璽濤明白這是曉圓在寬慰自己,因此他也不想辜負她的好意。於是,他提起精神,對曉圓說道:「不如我也來教你讀書、寫字吧?」
「教我讀書、寫字?」曉圓很是詫異。當她看到黎璽濤誠摯的目光時,她終於驚喜的點了點頭。
從此,黎璽濤每天會抽出一小時的時間教曉圓讀書寫字。曉圓是個十分聰明伶俐的姑娘,不到半年便背會了上百首的唐詩、宋詞,又開始念《論語》《詩經》。時常黎璽濤也會拿些翻譯版的外國小說給曉圓看。就這樣,彼此的朝夕相處,致使這兩顆年輕的心越走越近。儘管他們都緊守各自的本分,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但那種漸生的情愫是怎樣都掩飾不住的,他們看彼此的眼神變得纏綿、依戀。對於這些,當事人深陷其中,未曾留意,卻引來一些愛講是非的丫鬟、婆子的閒言碎語。很快,這件事也傳到了黎璽濤父母的耳中,同時江家也知道了。江家與黎家是世交,江家的三小姐,也就是江敏儀,此刻已經與黎璽濤有了婚約。無奈之下,黎璽濤的父母只得辭退了夏曉圓,讓她離開黎家。
夏曉圓離開黎家那天,黎璽濤並不在家。他們是故意安排她這天離開的,目的就是不想驚動了黎璽濤,而曉圓也自然明白。但是,她願意聽從這樣的安排,她從來就是接受命運的安排的,不爭、不搶,獨自承受著心底的那分痛楚。
旁晚,黎璽濤回到家時,曉圓早已經離開了。他並沒去找她,只獨自站在書房的窗戶前,呆呆的望著陰霾的天際下綿綿飄落的細雨,漸漸的他的眼眶紅了
兩個月後,黎璽濤與江敏儀成婚了,而他也將對曉圓的那分情義深深埋在了心底。再後來,成都一所教會學校請他去教書,於是他答應了,並帶著他的新婚妻子——江敏儀一同到了成都。日子就這樣一分一秒,在平淡中度過。
第二年的梅雨時節,黎璽濤站在微風細雨中,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纖弱的身子,著一身淡青色的短衫、長褲,孤零零的站在煙雨間。
「曉圓。」黎璽濤難以置信的脫口叫道。他沖上前去,將她緊緊擁入懷中。看來老天爺是可憐他們的,終於將她又一次送回到他身邊。
「曉圓,真的是你嗎?」黎璽濤流著淚,囈語似的問道。隱忍多時的感情一傾而出。
「是我,少爺。」曉圓伏在黎璽濤的肩頭,淚水不停的滑落,浸濕了他的衣襟。
這一次,他們決定不再分開,走到了一起。當然,這件事黎璽濤仍然是瞞著江敏儀的。黎璽濤不知道要對江敏儀怎麼解釋,心懷愧疚,既而對她更是百依百順。雖然,在那個年代納妾是尋常事,但黎家是書香世家,自黎璽濤的祖父起,遵守的便是一夫一妻制,何況黎璽濤又留過洋,從沒打算要坐享「齊人之福」。但是,命運的安排,不是任何人能掌控的。就像這世界上終歸是沒有不透風的牆的道理一樣。這件事隱瞞世人兩年後,最終還是讓江敏儀知道了。黎璽濤原本以為,依照江敏儀這種嬌縱的個性一定會鬧得滿城風雨,可是她沒有。這一次她出奇的冷靜,是黎璽濤使料未及的。那天,江敏儀得知這件事後,並未多說什麼,只一個人在書房裡坐到了天明。黎璽濤知道自己對不起她,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也不敢去驚擾她。於是,夫妻二人,就這麼一個書房坐著,一個客廳坐著,雙雙都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早,江敏儀終於帶著憔悴的面容走出書房,出現在黎璽濤的面前,對他說道:「接夏姑娘到這邊來住吧!」
黎璽濤感謝江敏儀的大度與成全。就在這一家人團聚不久,一切都處於安寧狀態的時候,夏曉圓再一次離開了黎璽濤,而這次更是永遠的天人相隔。
黎璽濤不由得長歎一口氣。至今為止,夏曉圓已經離開他整整十七年了,但這依然是他心裡永遠無法觸及的傷痛。每每快到夏曉圓忌日那天,他總會提前數日趕到成都,為夏曉圓掃墓,並在她墳頭,獨自聊上半天。
「爸爸,你的茶泡好了。」一個輕柔的聲音徹底將黎璽濤從回憶中拉回到現實中來。黎璽濤定睛一看,原來是芷馨。
「爸爸,你在想什麼呢?我叫你好幾聲,你都沒聽見。」芷馨一邊說著,一邊在黎璽濤身旁坐了下來。
「沒什麼。」黎璽濤搖搖頭,隨後又看到芷馨纖弱的身子上穿著的一件單薄的滌絲綢的旗袍,憐愛的說道:「夜深了,快去多加件衣服。」
父親的愛總讓芷馨感到一種溫暖,那是一種並不需要過多語言,深沉而慈祥的父愛。
「好的,那我去去就來。」芷馨站起身來,走出了客廳。
望著女兒離去的身影,想到她從一個呱呱落地的小嬰兒,成長為如今這樣一位品學兼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黎璽濤終於有了一絲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