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媽!你讓我走吧!

  張自強趕著牛車,等走到家裡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母親不在,張自強只好自己把飯隨便熱一熱,湊合著吃了一頓。

  對於從小吃苦長大的張自強來說,這又能算得了什麼呢。在張自強的印象裡,家,除了他的母親,從來都是一個若有若無、模糊不清的概念。家永遠是和陳舊、黴味、寒冷這些詞勾連在一起。而曾經一個個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繼父,又給這個本應溫暖的地方塗抹了一層灰暗。

  吃罷飯,張自強喜歡一個人靠在門前那個枯樹上,感受著樹幹凹凸不平的起伏帶給自己後背的觸感。抬起頭,天空湛藍,早晨灰濛濛的霧被太陽一曬,早已不見了蹤影。偶爾飄過的幾團白雲,恰好遮住直射在張自強臉上的日光,他感覺愜意極了。

  眼前是萬畝的平整土地,只有各家為了劃分邊界而堆起的土壘。火熱的日頭,田野上牛馬齊動,農人開始為新一輪的小麥種植翻新土地。張自強的身後是蒼茫的青山,巍峨的山峰上勁松矗立,只有山的深處露出楓林火紅的一抹跳動。肅穆的青山包裹著熱烈的楓林,讓張自強心頭不自覺的為之一振。

  「走過一望無際的平原,翻過高聳巍峨的巨嶺,外面到底是怎樣的世界?人人都住著二層小樓?吃著只有過年自己才能吃上的豬肉?」逐漸強烈的陽光照耀在張自強的臉上,他半眯著眼,伸著懶腰,腦海裡對山外的世界開始無限的憧憬。

  他想出去看看。內心的渴望驅使著他這麼做。他想知道山外的世界為什麼人人都能過得那樣舒服、愜意。而自己卻要整日的勞作在這幹硬的黃土地上。他抬起手撫摸臉頰,手掌厚實,但沒有絲毫肉感。觀察手掌的紋路,一條條掌紋被一個個鼓起的巨大老繭所截斷,掌紋裡夾雜著細小的、黃色的土渣。難道這雙手這輩子只能用來馭牛耕地,刨挖黃土嗎?

  張自強不自覺的站起身,垂下眼臉,歎了口氣,拍了拍脊背上的土,朝村裡子走去。

  走上街頭,路過水泥道旁一群正吹牛打牌曬太陽的大爺們,張自強不自覺的朝他們望去。

  「哎哎哎!我說李牲口!別說你家那三四畝地這一年打出了多少多少包穀,咱就說我家那個在城裡給大公司上班的燕子娃,去年過年回來,好傢伙!你知道給俺們兩口子帶回來啥了不?這玩意你見過沒?」

  趙大爺從石凳子上站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塊紅布。輕輕打開,露出一塊晶瑩透亮的石頭。「藍田玉!看見沒!放在古時候,這可是皇帝老兒身上戴的傢伙。聽我家娃娃說,這一塊就頂兩頭大黃牛!哎哎哎!那不是自強娃麼?自強娃自強娃!來來來,來你趙大爺這,大爺給你看個寶貝!」

  趙大爺家香火稀薄,世代單傳,到了他兒子這一輩,就更顯得飄零。他兒子幾年前外出務工,被從塔吊上落下的鋼筋穿了個通透,拿了一大筆賠償金。趙大爺從此瘋瘋癲癲,整日站在村口,對著過往的村人,滿臉蕩笑的叫著:「嘿!劉家媳婦那奶子,有母牛那麼大!前天我看見李家女婿,他那球跟驢球一樣大!」

  多虧趙大爺還有個孫子,叫趙智燕,整天忙裡忙外的給趙大爺端屎端尿,老頭兒這才慢慢好轉。等趙大爺完全康復,他才回到城裡。最後趙大爺拿著賠償金在村裡蓋了個二層小樓,一個人日子過得滋潤。

  張自強苦笑著上前,給圍著石桌曬太陽打盹的各個長輩一一打了招呼,這才坐在趙大爺石凳旁。

  「自強娃,你看看你那個大你半歲的哥,這給我帶的好東西。」老頭子坐下來,整了整肥大的棉袍子,滿臉堆著笑,小心翼翼的把手裡的玉石擱在張自強的手裡,生怕玉石從手心裡飛走了。

  張自強哪裡有什麼心思看玉石,只是含糊的看了兩眼,就說:「趙大爺,您這玉不錯啊!漂亮!只是......」

  張自強話鋒一轉,「不知道我智燕哥現在在城裡靠啥過活呢?」

  「我那娃娃,現在可風光了!」趙大爺吸了吸鼻子,得意的搖頭晃腦,「聽說自己一個人一個大辦公室,都有丫鬟端茶倒水,他就坐那兒看看檔,一個月幾大千!」

  「那城裡好不好混啊?」

  「好混!怎麼不好混!你想想你智燕哥這才出去幾年,回村的時候都別人給他開著車!咦?我說自強娃,你這也老大不小了,你智燕哥放你這年紀都出去闖了兩年多了,半大小子怎麼能一直呆在這山溝溝裡呢?不出去見識見識咋能行麼?」

  張自強紅著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這不是我媽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嘛!」

  「這倒也是,你媽一個人把你拉扯這麼大不容易,回頭我去給說說,女人家總歸還是要嫁人的。」

  「那就勞煩您老上心了。」張自強拿起石桌上的旱煙統子,塞滿煙草,滿臉帶笑的給趙大爺點上。

  「現在村裡這娃娃,就屬你最孝順,懂事呀!」趙大爺深吸一口,微眯上眼,「呼——」一大口旱煙吐出,嗆得張自強直咳嗽。

  等回到家,天色黯淡,午後飄來的大朵烏雲讓天黑的更早。

  吃罷晚飯,張自強坐在土炕床上,母親正在刷鍋。微弱的煤油燈跳動著若隱若現的光亮。

  看著床邊被撕去一角的陳舊照片,沉默了一會兒,張自強說道:「媽,我想進城去。」

  窗外閃電爍爍,伴隨而來的是「轟隆隆」的持續巨響。

  母親的背影顫抖了一下,一隻沒有拿穩的碗「哐啷」一聲摔在地上,幸好是鐵碗,沒有摔碎。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張自強也沒有敢說話。

  「去城裡幹什麼!啊?有什麼好的!是看其他娃娃進城你就要進城?」窗外的雷聲怒號著,仿佛向人間抱怨著亙古以來的不滿。

  張自強一愣,往日裡一向溫柔入水的母親,從沒有這樣對他說過話。

  「我告訴你,我不同意!城裡的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要不是為了在城裡混出一條像模像樣的路,你爸爸他也不會——」母親趕緊捂住了嘴巴,眼淚順著扭曲的臉頰止不住的流下。母親顫抖著彎下腰,撿起碗,卸下圍裙。

  「我爸他怎麼了!怎麼了!他到底是怎麼死的!」張自強瞬間從床上站了起來,睜大了雙眼,眼眶也開始泛紅。

  母親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一句話也不說,雙手捂著嘴巴,淚水從指間滑落。

  「啪——」屋外電閃雷鳴,雨越下越大。

  「不說你爸爸了好麼?以後你自然就會知道了。」母親抬起頭,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只是孩子,媽媽真的勸你不要進城,人心險惡,你什麼都沒經歷過,肯定會吃虧的呀!媽媽不忍心啊!」說著說著,眼淚又下來了。

  」但是我都這麼大了,難道您忍心讓我一輩子就在這山溝裡刨挖嗎?」張自強叫喊著,「媽,關於我爸的事,就算您不告訴我,我早晚也會知道的!但我真的想出去看看,外面到底有什麼,您說是說不清楚的,就讓我去吧!媽!」張自強上前抓住母親的手,跪在了被母親面前被眼淚打濕的土磚上。

  窗外雨勢如柱,仿佛一張巨大的雨幕,把這戶平凡的農戶緊緊包裹。

  時間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母親才顫抖著雙手,扶起了跪在面前的兒子。

  「哎。兒大不中留啊!」母親理了理面前淩亂的劉海兒,勉強的擠出一個微笑,「只不過媽要告訴你,外面的世界外表縱然精彩,但黑暗的一面會你是看不到的,相信媽,一定不要相信漂亮女人的話!」

  「為什麼啊!媽?」

  「別再問這麼多了,媽是不會害你的。」母親爬上床,從床角下面拿出一個用紙包裹著的羊皮荷包,「出發的時候先去給你大伯家打聲招呼,再坐拖拉機去縣城,從縣城轉火車去省城,去找你智燕哥,這是地址他留下的地址。他是個好孩子。母親這些年沒多少積蓄,這八百塊錢是去年包穀和小麥剩下的錢,你揣著,路上省著點花。」母親又忍不住落下了眼淚。

  「媽,那你一個人在家,能行嗎?」

  「不用操我的心,有你大伯還有這麼多街坊鄰居照應著呢,你放心的走,」母親憐愛的摸著張自強的臉蛋和脖子,「混不下去就回來,不管你成什麼樣子,媽都會在家裡等你,等著給你做飯。」

  今夜註定無眠,雨漸漸小了,靜默的雨聲中張自強傾聽著母親的呼吸和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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