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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長風帶我吃過一碗油菜清湯麵後,和我一起回到了學校。
不願與門衛扯皮,我們仍是翻牆進去,外面上牆不及裡面好攀,古長風讓我踩他的肩膀,借力爬了上去。跳下牆的時候,他說「小心點兒」,後兩字沒出口,我已經一躍而下,落在了地上。
他亦俐落地翻進來,由衷道:「你還真行,原來好學生也一樣,翻牆一點兒不含糊。」
古長風陪我走到離教學樓很近的地方,當時到晚自習結束還有半小時不到的時間,四境安靜,他對我道:「你自己去教室吧。」
我問:「你不去麼?」
古長風猶豫了一下:「晚會兒我去畫室。」
他是有意不跟我同步,我省道,他是怕有人說閒話。
我點點頭,又看他一眼。他又道:「你放心,琳琅、秦鑄他們不會亂傳閒話。」
找我做一次模特而已,他將這些都考慮了,我又點點頭,快步離開,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果然這件事後風平浪靜,除了景玉纏著我問了半天去了哪裡之外,沒有任何閒話傳出。
我本來還擔心宛心媚,但她也沒往外說什麼。
其實我也不怕什麼閒話,只是不想我哥知道了,又小題大做,徒增煩惱。
數日後古長風果然就又走了。離開前,他買了一支鋼筆,一個漂亮的文具盒,兩支毛筆和兩本相當精緻的日記本給我。他說按照慣例,該付薪酬給我的,怕我不肯要,所以買這些東西給我。他還說,我都用得著的。
他把東西遞到我手上,我沒有拒絕,他也沒再說什麼,就轉身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瘦而修長,寬大的黑色外套,袍子一樣地蕩著。我知道這個男生,並不只是他表現出的那樣自由散漫放浪不羈。
他的內心,很多人未必懂。
那個週末,我回了趟家。
我們學校的學生,有一多半來自本市,他們通常都會每週回家,另一小半,來自下面的鄉鎮,或者像我這樣,來自更下面的農村,我們慣常要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
我娘在家織毛衣,很柔軟的粉色細毛線,在兩根棒針間穿得飛快,眼看就快織好了。她說,天暖了,要給我織件漂亮的薄毛衣,我這兩年長得快,原來那件已經短得不能穿了。她還說她這幾天加緊織來著,我這次返校就能穿走了。
我並不會說,這種針法款式,城裡孩子好些年前都不再穿了,顯得土氣。還有這種嫩嫩的粉色,顯得俗氣,我早已不喜歡了。
傍晚我坐在房頂上,聽隔壁的邵伯吹笛子。這麼些年了,他吹的還是我六七歲時就聽熟的曲子。可是,吹得真是好聽。
西部歌王王洛賓的曲子,能被他用一管自製的長笛,演繹得那般清澈溫情。
我聽著,就想起古長風來。
於是我從房頂上跑下去,跑進屋裡去問我娘:「娘,你說實話,我是不是真的長得很醜?」
我娘抬眼瞅了我一會兒,笑了:「其實,也不算多醜,我們家的孩子啊,哪個都不醜。」說完低下頭去,繼續織毛衣。
我又問:「那我好看麼?」
我娘手上仍織得飛快:「也不是多好看。」
我再問:「那你說,我哪裡長得好看,哪裡長得不好看?」
「你去看看,鍋裡的水該開了,把玉米糊糊下進去。」
我不滿:「娘——」
我娘停下來,抬手撫摸了下我的頭:「傻丫頭,今兒是怎麼了?」
我張口,語結。
我娘便催我:「快去吧,鍋裡的水該燒沸了。」
我只得去了。我想,不醜,卻也不是多好看。那麼,到底就是個普通的樣貌。為什麼古長風會說好看?
晚上我在自己房間,從櫃子底層翻出寒假時畫的那幅古長風的畫像。其實,畫得並不好。他有著清晰的面部輪廓和精緻的五官,我畫出他六七分的形似,卻無法畫出他一兩分的神采來。
他的氣質,與同齡的許多男生都很不同。
我想我們是這樣截然不同的人,我對他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簡單的幾次接觸,是不過尋常罷了?還是會意味著什麼不同?
我無端地又想起傅殊塵來,我記得他亦曾調侃我,跟古長風的調侃完全是兩種方式。比如高一那年冬天我表姐舒衍過生日,我去參加她的生日宴會,當時我在夏天時曬黑的皮膚早已白回來,一個女生非要纏著我問是用了什麼美白護膚品,我說我什麼也沒用,她死活不信,傅殊塵就說了句:「告訴你你用麼?」那女生問是什麼,他道:「漂白粉。」全場哄然一笑,也就罷了。又比如那場籃球賽,我不過為對方隊員鼓了幾下掌,他就將籃球扔過來,還質問我:「你為誰鼓掌呢?」以至於他的愛慕者們仇視我的目光,一直持續好久。再比如去年舒衍又開生日派對,一女孩不知道突然搭錯了哪根筋,指著我說我唇形長得好,還問舒衍是不是,傅殊塵在旁轉著高腳杯,就接了句:「依我看,她身高體型長得最好。」全場又哄然。
傅殊塵身上總有那麼一股子冷的氣息,當他調侃我的時候,他的臉上是沒有表情的,我覺得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我是卑微到泥土裡的賤民。他調侃我時並不正眼看我,拿我當一味笑料,自己開心,亦藉以娛樂大眾。在他眼裡,我只用得起漂白粉,我看球時敵我不分,我長一米六幾跟我表姐差不多的身高,就只為穿我表姐穿過的舊衣服。
自小到大,我從未覺得貧窮是一種恥辱,從未覺得穿別人淘汰下來的舊衣服有什麼丟人,但傅殊塵的調侃,真的會叫人,怎麼說呢?那一瞬間是會覺得無地自容,然後是,想揍他……
可是,我不敢,也做不到。所以,我冷靜一想,罷了,我不計較。我若計較,那我才叫傻了。我知道他高貴,我也並不卑賤。
他居高臨下俯視我,我還不能無視他麼?
雖然有點兒自欺欺人。那又怎樣?
其實我也無意間聽到舒衍跟他說:「殊塵哥,你不要總是拿慕慕尋開心,我好不容易請她來,她好不容易肯來,你要再這樣,我可不願意再理你。」
可是沒有用,似乎他想做什麼,從來都不由別人決定。
然後舒衍又私下對我說過:「慕慕,你別介意,殊塵他沒有惡意,他就是看你站那兒老不說話,想逗逗你。」
我沒見過哪個懷了善意的,是這麼著逗人的。
我想一個女生,對於被男生調侃,尤其是被一個各方面都優秀的男生調侃這件事,其實有些矛盾。他調侃你,抑或說他輕視你,相比他看不見你、當你是空氣來說,其實都差不多。你跟他不在一個層次上。
既然這樣,何必在意?對於傅殊塵,我一向就是叫自己不去在意。
但古長風不同,他在調侃我時,眼睛是很認真地在看著我,那眼眸裡,並沒有半分自我優越感在裡頭,只是饒有興味罷了。
他只是突然心血來潮,覺得有趣。我若生氣,他會道歉。而傅殊塵絕對不會道歉。因為他不會覺得自己有錯。
那晚我想得很多很亂,到頭來也不知道自己想什麼。
然後呢,然後,其實沒有什麼然後。我會想這些,是因為古長風他在我黑白調的生命裡點亮了一簇煙火,儘管一瞬而逝,但我記住了。而古長風的生命,本就異彩紛呈。那麼我是什麼?我想我什麼也不是。
如果後來我沒有在油菜花盛開的時節、在小石橋邊撿到他,並將他帶回家裡,我們之間,也許真的該是沒有然後的。
第二天,我穿著我娘織給我的新毛衣,坐兩個小時的大巴車,返回了學校。那毛衣其實很好看,喇叭花兒一般的粉嫩顏色,一如既往地裝扮出我的樸素氣質。
古長風一去又是一個月,一個月裡,我幾乎每天都能想起他。
其實可回憶的內容很少,偏偏是回憶了一遍又一遍,並不厭倦。
我不覺得我是在思念他,也不覺得辛苦,不覺得日子漫長,反正我的生活這樣單調,時或想一想也不礙什麼。就算不想他,我也一樣每天都會看看窗外的天,看看窗外的樹,發發呆。
實際上,我的日子一樣過得飛快,我照舊認真上課,寫作業,仍是努力而低調,我的生活絲毫不受影響。
沒錯,那時候我還沒覺得辛苦,沒覺得苦惱,沒有現在這樣的患得患失。
我也去過幾次畫室,不為什麼,我只是喜歡那裡松節油混合著水墨的味道,兼帶疏解一下終日忙於課業的疲勞而已。偶爾碰到宗寒在,他會對我指導一二。我其實也不算毫無收穫。我當個消遣還不成麼?
古長風得獎的消息是景玉告訴我的。在那之前,先是學小號的韓沖在全國比賽中得了金獎,接著不到一周,就是古長風的一幅油畫在全國青少年油畫展上得了特等獎的消息。景玉說得興奮:「慕慕,慕慕,我們班的特長生又得獎了,又得獎了呀,真厲害。……這次是古長風啊,真是沒想到,又是金獎,不,這次是叫特等獎。……」
下午,教學樓下的宣傳櫥窗裡,在韓沖的那篇公告左邊,又多了一篇大幅的公告,公告古長風油畫獲獎的消息。
再一周後,古長風他們回來了。
從前,他們都是悄無聲息地走,悄無聲息地回。而這一次,似乎和往常都沒有什麼分別,卻又分明有些不同。
那一天,我聽到很多人跟古長風打招呼:「嗨,回來了啊。」「看到你獲獎的消息了,恭喜啊。」「哥們兒,不錯嘛!」……
古長風一例懶洋洋地應著,往往是敷衍兩句便轉開話題,或者乾脆飄然離去,黑色的外套寬大得袍子一樣,隨步幅微微擺動。
我知道這全校的學生,感歎者有之,羡慕者亦有之,嫉妒者有之。而我對於這個事情,心情其實有些複雜。
古長風在油畫創作上甚有天分,我很高興他的才華能以這樣的方式被承認。單單想到孟武元會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好意思再對他冷嘲熱諷,我就覺得心裡舒坦。可是另一方面,我又隱隱有些失落。
我知道我和古長風之間有著太多的不同,也知道城裡孩子和柴火妞之間,有著巨大的差距。但說到底,這些都是世俗眼光裡的不同。而當我面對古長風的時候,無論他調侃我還是僅僅跟我打個招呼說幾句話,我並不覺得他離我很遙遠,他內裡其實是個謙和的人。
當然我也知道,如果我是優等生而他是捆綁著差生這個隱藏條件的特長生這個事實並不意味著什麼的話,一個特等獎的榮譽同樣並不能成為另一條隔開我與他的鴻溝。
但事實上,我還是退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