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9 饒是無心心起瀾(三)

去年直到學期結束我也未曾去過畫室,但是我心裡,卻記住了古長風。

我不是個有趣的人,一向都很少有人開我的玩笑。連最喜歡開別人玩笑的蘇月琦,到我這裡也會變得收斂。有一次我問蘇月琦,為什麼不會開我的玩笑,她看著我反應半天,一拍雙手說:「還真是!可是,為什麼呢?」我就暈了。

然而古長風不同,他想開我玩笑的時候,就那麼隨隨便便就調侃了我一回,緊接著又耍了我一回。

那時候的我並不願意承認,在那次古長風耍了我之後,我腦中時不時就會出現他的樣子。就像我不願意承認,那個學期直到結束我也沒去畫室,是因為我其實想去心裡卻偏又有種矜持;我聽進了他的話,在緊接著到來的寒假裡,我倒真的獵心複萌,在家裡重新拿起了畫筆,我畫了花鳥蟲魚畫了鄉村風物,還畫了一幅古長風的肖像,然後我把那幅畫藏在了櫃子的最底層;而新學期開學後,我到底是去了畫室,是因為我蘇醒起來的對作畫的興趣,也是因為我想見古長風,潛意識裡希望他還有興致教教我畫油畫,或者跟我開個什麼無傷大雅的玩笑,抑或,僅僅聊些什麼也好。

我喜歡跟他說話,為什麼?我不知道。分明也沒有什麼有營養的話。

而實際上,新學期開學後古長風還是老樣子,缺課,遲到,不寫作業。在教室裡,我的位置在第三排右側,他的位置在最後一排左側。以他的行蹤不定,我難得能見到他,更別說跟他說話。

我記得他向我道歉的時候說,「我下次還交作業行不行」,可當時那個學期課程已結束,剩下的一周是複習,複習之後是考試,所謂的下一次,已經要到這個學期開始。

而這個學期開始以後,我每次收作業,古長風都不在,桌子上永遠是空的,連張紙片也無。就好像那是個沒人坐的空位置。他大概已經忘了他的話,或者,他只是隨口說說,見我不再生氣也就作罷,並沒有認真。

那天下午我去畫室時,那裡只有趙琳琅和兩個我不認識的女孩,我拎著筆墨走到上次我作畫的那個角落,那裡已支著一具畫架,畫板上是一幅快要完成的油畫。

我站在畫板前看,趙琳琅回頭對我說:「那是長風畫的,他畫到一半,有事離開了。」

他的油畫畫得真的很好。構圖、用色……太多專業的東西我說不上來,但是有天分有想法的作品一定如寶石,光華內斂。這讓我覺得,他是有資本不認真對待功課的。

初春時節乍暖還寒,窗外仍是疏枝枯草未蘇,我鋪開畫紙,發現自己並無靈感,草草地畫了幅古典仕女圖,美眸櫻唇,秀髮堆髻,交領袖帶,裙裾螺紋,一樹梨花如雪之下,不過是萬千仕女圖中的又一拙劣摹寫,有形無神,殊無長進。

我知道,我在繪畫上的造詣,也就如此了。不,我這樣的水準,此生也是根本不能與「造詣」二字扯上關係了。

古長風仍未回,我便收拾了筆墨離開。

那晚我認真想了想這件事,其實一次相遇,一場相識,一句心血來潮的調侃,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一次半真半假的道歉,兩段隨意的交談,實在也不算什麼。

古長風這個人,活得天馬行空放浪恣肆,而我註定要活得循規蹈矩小心謹慎。在某種程度上我羡慕他。但是,太大的差距,我和他成為朋友的可能性,其實不大。就像我從不指望他能把認真完成數學作業一樣,他也不會真的指望我在繪畫上有什麼長進。

遑論其他。

我想明白了,心裡的熱情也就淡了。不就是畫畫麼?若有條件,我很小的時候就該學了,可是沒條件,到了現在我也不可能再去學起。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放學路上我又遇見了古長風,他對我說:「課代表,幫我個忙吧。」

我是高二(1)班的副班長,也是數學課的課代表。但古長風似乎尤其喜歡叫我課代表。

其實副班長這個身份,於我而言不過是有名無實,我想很多人可能都不太記得。因為班主任孟武元在高一未分班前就是我的班主任。他運氣差,那時候班裡便沒有資質太好的學生,分班後的新班級裡也沒有,所以我這個勉強說得過去的,反倒顯得金貴起來。他對我是偏愛至深,以至於在高二第一周選班幹部的時候,拿著我三十七票的高票數,他頗為矛盾,讓我當班長,怕這份責任分了我學習的精力,不讓我當,又覺得委屈我。是以到最後,他讓能幹的段晦當班長,讓我當副班長,私下裡又叮囑段暉:「橫豎一個班裡也沒有多少事,你能擔的就都擔著,她是個女孩子,說是副班長,就當掛個名罷了。」沒道理的事,他說得理所當然。好在段暉為人大方,也不介意。初時我還覺得過意不去,後來發現沒人指望我發揮什麼作用,也就漸漸坦然。

至於課代表,我從高一便開始當著了,數學老師沒換,用我用慣了,我也就接著當。其實不過是收收作業發發作業,每週跑幾趟數學辦公室,鍛煉下腿腳罷了。

但我自己,其實更願意古長風叫我的名字,景慕倚。

這個名字並不好聽,但我總記得微雨的那個清晨,一個聲音道:「嗨,景慕倚。」仿佛慘澹中的一抹清涼。

不過我沒說什麼,他愛叫課代表就叫課代表吧,只是,我想不起我能幫他什麼。

古長風道:「你明天下午若有時間,到畫室來吧。或者後天下午也行。」

我還想說什麼,趙琳琅站在遠遠的地方喊他:「長風,長風,你快點兒。」不知道要做什麼去。

於是我道:「你快去吧,我明兒下午去。」不管做什麼,他們有他們的精彩,是我觸不到的。

次日下午我上完第二節課後去畫室,那裡永遠充斥著一種松節油混著著水墨的味道,而古長風果然已經在了。他喜歡穿寬大的黑色外套,像袍子一樣,在冷調兒的畫室裡,卻異樣地和諧。

他道:「我下周又該走了,上學期老師留了作業,就差一幅人物畫還沒畫,你給我當模特吧。」

我想不出古長風為什麼要找我當模特,正在愣神之際,他又問我:「行不行?就當幫我個忙,對付過去也就罷了。」

我聽到「對付」二字心下也就釋然。對付麼?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別人。他既找到我了,我就幫他個忙,也沒什麼。

我景慕倚,一向不是吝嗇的人。

古長風搬了張椅子叫我坐,思忖片刻道:「屋裡又不冷,要不你脫掉外套吧,裡面的毛衣更好看。」

我汗,我知道我的外套不好看,而裡面,是一件白色的粗線毛衣,亦再普通不過。

古長風點頭表示滿意,此外倒沒太規定我要擺出怎樣的姿勢。我憑感覺選了個還算舒適的坐姿,他盯著我打量片刻,便開始調配油彩。

新鮮的松節油的味道。

我想我父親自小教我要坐有坐姿站有站相,我這樣的姿態就算不優雅不藝術,應該也不算難看。我也就沒說什麼。

畫室裡原本是安靜的,古長風才開始作畫,外面呼啦啦進來了好幾個人。

我不好亂動,一時也不知道進來的都是誰。

我只看到趙琳琅從我身邊走過,狀若不經意地往古長風畫板前瞄了一眼,什麼也沒說,腳步一轉,到另一邊自去做自己的事了。接著是宛心媚,我先聽到她的聲音,接著看到她走到我面前,對著我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對古長風道:「長風,你夠行的?人家給你當模特你不要,把咱班第一名都弄來了,面子夠大呀。」

宛心媚和趙琳琅是這一屆繪畫特長生裡僅有的兩個女生,卻是很不同的兩種人,趙琳琅為人灑落,宛心媚卻妖嬈過之。她生得美,又善梳妝打扮,當得起一個「豔」字。

只是宛心媚的語調,怎麼說呢,讓我覺得不大舒服,但出於一個模特的自覺,我未說什麼,依舊靜靜坐著。

宛心媚又道:「長風,你是怎麼讓人家答應的?」

這做一個「人家」有一個「人家」,比起「你」、「我」、「他」來,原來「人家」才是最萬能的代詞。

古長風頭也不抬,淡聲道:「你管得著!」

宛心媚擰了擰眉。古長風的手頓了頓,不得不抬頭提醒她:「宛心媚,你擋住我視線了。」

宛心媚覺得沒趣,一扭身走了。身影走出我視線外,聲音又亮起:「秦鑄,我不想畫畫了,出去喝酒,去不去?」

那秦鑄答:「這時候喝什麼酒?不去。」

「不去拉倒,我自己去。」宛心媚很不悅的語氣,走了。

學校是封閉式管理,規矩永遠只管得住守規矩的,看來這話不假。

古長風又低頭塗抹幾下,停了下來,他抬起頭來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問:「你在想什麼?」

我張口,卻沒說出話來。我的確有些走神。

古長風起身:「這裡太鬧,我們換個地方。」

我心裡生出歉意來。古長風找我做模特,我卻未能做好一個合格的模特,沒能展示出他想要的狀態。

是以古長風問我能不能跟他翻牆出去時,我很順從地點了點頭。

我第一次翻學校的牆,但是小時候爬牆上樹的身手尚在,倒是很容易就翻過去了,根本無需古長風幫忙。

古長風帶我走了二十分鐘,到了一個社區。順著樓梯走到六樓,他拿出鑰匙,打開了一扇門。

不大的房子,陳設古舊,可是很整潔。他說,是他爺爺的房子,爺爺去世後,就空下來了。他到這邊讀書後,有時候晚上在外面玩得忘了時間,不想回學校,就在這裡住。有時候也來這裡畫畫,勝在安靜。

我這時才說:「對不起。」他笑笑,拉開窗簾,讓我看外面的景色。錯落的樓房民居,有種歲月沉澱的寧靜安逸,除此之外我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片刻之後他道:「要不,我們開始吧。」

屋裡的暖氣比學校教室還要更足些。我心裡靜下來,依舊脫了外套,頗淑女樣地坐在一張陳舊的棕色木椅上。

這幅畫一直畫了四個多小時,結束時,天早已黑透。我坐久了有些累,站起身活動了下腿腳,回頭望,窗外已亮起萬家燈火,在漫天星辰下,是美的。

我轉回來問他:「我能看看麼?」右手指指畫架。

他道:「當然。」

我看到畫上的女孩,面容清秀,長髮,粗線毛衣,褪去了局促寒酸,有種乾淨的氣質。是我麼?分明是我。我突然有些感動。

古長風收拾完了油彩畫具,轉回來問我:「怎麼樣?還滿意麼?」

「你畫得真好。」我由衷地說。

古長風道:「你長得好看。我只能畫出七八分神韻。」

我怔了怔,回頭看他,覺得是自己聽錯了。

古長風笑:「怎麼了?」

我搖頭:「你喜歡調侃人。」

「你很容易生氣。」

我笑了。古長風亦笑了。

安靜的夜,我感覺的到他的氣息,氣氛一時有些奇怪。古長風突然想起來,交握了雙手道:「對了,餓了吧?」抬頭看一眼牆上的表,「唔,都八點多了。穿上外套,我帶你去吃東西。」聲音裡帶了歉意。

我承認我沒見過這樣的古長風,和任何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一樣,有著認真而青澀的神情。

我的心跳突然搶了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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