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3 楔子(三)

003楔子(三)

景玉表現得頗為驚訝:「咱們學校公認的三大風流,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不以為然:「你這叫什麼形容?值得大驚小怪?好像我很無知似的,什麼三大風流?」

「三大風流啊。籃球隊,特長生,四公子。」

我一琢磨,倒也擔得起。

我們校的籃球隊,近幾年來可謂打遍全市無敵手。最近更是被本市首屈一指的乳業老闆盯上,贊助了好些衣服鞋子設備的錢,冠了個德瑪三中隊的名號,改頭換面重新裝修起來的豪華更衣室裡,貼滿了特別特別傻的廣告畫報,可憐了我們的籃球帥哥們,勾肩搭背站了一排,人人舉著一盒跟德意志義大利沒半毛關係的德瑪牛奶,笑嘻嘻地喝著,旁邊寫著更傻的廣告詞:喝德瑪牛奶,長得高,身體好。

簡直不忍直視。

還有那些藝術特長生,在校園裡,歷來都是最有個性的一群人。他們一向不大服從學校的約束,喜歡穿有特點的衣服,留有個性的髮型,走到哪裡都是一道風景線。當然總也有許多人不以為然,說成績好的誰去學藝術?又說不就是仗著家裡有錢麼?學藝術的心思不知道有多少,搞怪的心思卻著實無窮盡。

在我們這個既無徽州底蘊亦無蘇杭風雅的足可稱為藝術貧瘠地的地方,大家這樣看待藝術生倒也不足為奇。多少年了,雖然也往一流二流三流的藝術院校考,卻沒見哪個混出了名堂的。

只是最近風水終於轉向,就在我們學校我們這一屆的藝術特長生裡,先是前所未有的出了個全國青年小號演奏大賽金獎,接著又前所未有地出了個全國青少年油畫藝術展特等獎。實在的,真是前所未有。

這兩個大獎像兩個七彩光球,毫無預兆地就來了,效果著實震撼,更叫這幫文化課成績乏善可陳故而轉換思路去學畫畫學樂器的藝術生前所未有地揚眉吐氣了一把。一時間,他們這道風景線才當真地格外靚麗起來。

而本屆的這十二個藝術特長生,恰恰就編在我們高二(1)班。當初學校這樣安排的時候,我們班主任孟武元頗為沮喪,因為我們是文科班,文科班的成績本來就比不過理科班,有這十二個活寶,我們班的平均成績就等於再無指望,盡等著墊底好了。但孟武元沒辦法,他是教歷史的,沒有帶理科班的命。據說當初管教務的副校長沉痛地對他說:「武元啊,咱們總共三個文科班,(2)班是王峰帶,他是個數學老師,腦子一向不活絡,你讓他管這幫藝術生不是為難他麼?(3)班是白茹帶,白茹是個女老師,又那麼年輕,到目前為止被學生氣哭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你能叫這十二個孩子去氣她麼?所以,只有你最有經驗最有辦法,還是交給你,我放心。至於獎勵方面,你知道,學校對於收編藝術生的班級一向都有照顧的。」夢武元有苦不能言,只得應下。應是應下了,他對這十二個藝術特長生是橫豎看不入眼。是以當這兩個大獎接踵而至時,砸得他尤其是懵了好些天,也在某種程度上撫慰了他號稱灑脫實則幽怨的內心。

不管怎麼著吧,雖說素來毀譽參半,學藝術本身也算件風流營生。能學出成績來,他們也當得上我校一大風流的殊榮。

至於四公子麼,說起來也巧了,當然或許也有人為的安排在理由,他們全都在我們這一屆,又全都在(5)班。高二(5)班因四個人而聞名,他們分別來自本市的三大顯赫家族,從政的謝家,行醫的周家,以及從商的傅家。全校乃至全市誰不知道,謝子歌的清雅,周長安的溫潤,傅殊塵的冷傲,傅殊章的靈動,這四個人合起來,便是我三中四公子。所謂富貴風流少年郎,他們詮釋得淋漓盡致。

怎麼說呢,這四個人出身好,全市幾所中學的學生加起來,也無出其右者。自然,這世上總有出身好的和出身不好的,所謂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出身好的聚了一處,也沒什麼奇怪。

這四個人都長得好,這也好解釋,就像帝王家,開國的且不說,傳了數代之後模樣都差不了,因為選了天下頂好的女子進宮,基因總要往好了改進。像謝、周、傅這樣的門庭,娶夫人都一個賽一個的出挑,生的兒子豈能差了麼?

最叫人嫉恨的是這四個人頭腦生得太好,雖說聰明的基因會遺傳,但往往也有個幾率問題,歷史上帝王家生出蠢兒子的都不在少數。可這四個人,卻個個聰明得過分,據說整日裡翻著花樣地野玩,成績卻在全校排行榜上穩居不落。

要麼就說這世界不公平麼,我校春色有十分,他們分掉九分九。他們就是傳說中的天之驕子,閃瞎眾人眼,叫人恨。

所以,論起風流來要是沒他們四位,大概沒人敢上榜。

不過,這三大風流麼……我問景玉:「女生評的吧?」

「啊?」

「啊什麼?這些都是男生。」

「有女生啊,特長生裡有女生。」

「如果特長生只剩了女生,還風流麼?」

吹小號的金獎是個男生,畫油畫的特等獎也是個男生。景玉不得不承認:「呃……差點兒,不過個性還是鮮明的嘛。」

「個性一直都鮮明,啥時候入選三大風流的?」

「慕慕,做人不可太犀利。女生太犀利沒人緣。」

「是麼?」我笑,「是我們太看得起男生。」

景玉愣了愣,猶自不服氣:「其實也有四美呀,七豔呀,不過男生意見分歧,始終沒形成一致意見不是麼?聽說學生會要出個官方名單的。副會長傅大公子不叫出,至於為什麼,就不知道了。」

好吧,傅大公子號稱四公子之首,以性情冷傲著稱,他的心思不好猜。

景玉突然又湊過來:「慕慕,我倒覺得要評才女的話,你該當選第一個。」

呃,我不會唱歌不會跳舞不會彈鋼琴,這從何說起?我有點兒懵:「因為我不美不豔,所以要入選才女一科麼?」

「嗤……哪兒呢?你說說看,校文學社,誰的文章寫得最好?誰的詩詞填得最美?社刊現在越辦越好,是誰的功勞?」

這個……我校文學社也算人才濟濟,敢這麼評價的大概只有景玉一個。我客觀而論,至少社長顏少卿的文便寫得比我就好,副主編喻汐填詞也勝過我。至於社刊麼?真不是我一個人編的,儘管我是主編。

好吧,景玉偏愛我。為了不讓她繼續就這個話題數短論長,我打住。

景玉卻仍不甘休:「你說,是也不是?」

我無奈:「噯,那個,要不要評四土五樸素?我必當仁不讓。」

「……」景玉被我噎著了。

我自己亦低頭失笑。我這個人,在學校屬於默默無聞的那一類,因為我低調,我非常地低調。我想全校除了我們班的同學,沒幾個人認識我。我的名字偶爾會出現在學校的成績排行榜上,看到的人也多半只見其名不知其人,我曾聽見有人說,「這個景慕倚是誰?」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沒人去深究,因為景慕倚從未排進過前三,而榜上有了那幾個光華耀眼的名字,誰還管其餘的都是誰?就是社刊上也一樣,我的名字在編編委名單裡,在文章標題下,永遠都只是個名字。

我是個女生,景慕倚是我,我之所以活得很低調,源於我本人的性格,也源於我的自知。我是窮人家孩子,常年穿著過時的舊衣裳。像我這樣寒磣的,全校加起來也沒幾個。我不漂亮,從小我媽跟左鄰右舍提起我來,總是說,「我們家醜姑娘……」,我想我真是個不怎麼好看的姑娘。我也沒有才藝,樂器一樣不會,唱歌三句內必跑調,跳舞沒學過,體育課上學個健美操都跟不上節奏。

我唯一值得稱道的,是我的成績尚算優秀,文科班裡拔尖兒,全校裡也排得上。但這一點兒,說老實話,也不值得多驕傲。在我們國家,向來不缺成績好的孩子。據說很多讀書時成績好的孩子,長大了都普通,所謂的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更何況是我們這種教育制度下,成績好其實是一種很單一而又脫離實用的能力。而我這種身無長物又內向的女孩子,尤其像是要奔著會泯於眾人的方向去。

我自己想來想去,我這個人,實在沒什麼值得稱道的。是以當我意識到我心裡在惦記一個人時,我其實頗有些苦惱。

回想起來,我對這個人的惦記,起初我自己是並不察覺的。那時這個人是個影像,是虛虛渺渺的幾道墨染,我覺得他同別的男生,都有些不同罷了。到後來,漸漸地那影像越描越實,眉目畢現,輪廓分明。直到最近,我發現我每天都想起他很多遍,想起他,我心裡就有很奇怪的感覺,飄在水上浮在雲朵裡一般,叫我不勝歡喜。

這個被我惦記的人,正是那個全國青少年油畫展特等獎得主,我們班十二個藝術特長生裡頭,說起來他算是家境最為普通的一個。就算最普通,跟我比起來,也是兩個世界。

他叫古長風。這個名字,就像是武俠小說裡走出來的。

古長風的父母給他取這個名字,該是取了「長風破浪會有時」之意,但他的文化課成績,那真叫一塌糊塗。我看過他的書桌,那是上學期的末尾了,他桌面上銀鉤鐵畫,就是看不出畫的是什麼。後來我問過他,他說是藏寶圖,分明是哄我。桌子的抽屜裡只有三本書,一本代數課本,殘了一半,另兩本,一本半舊的《罪與罰》,一本漫畫雜誌,真是天南地北的三本書。

我實在無法想像,一個高二的學生,這個樣子是怎麼上學的。我班主任孟武元特別看他不慣,在他得到那個特等獎之前,孟武元只要看到他出現在教室,就忍不住要譏諷他兩句,說他吊兒郎當,說他沒正形,說他痞氣十足,諸如此類。有時候我聽得都難過,他卻跟沒聽見似的。我覺得這也不能怪孟老師,因為他幾乎沒幾次是按時去上課的。老是打斷大家上課,真比缺課還討厭。我想孟老師就是這麼想的,寧可他不來上課。

這有點兒不可思議,就這麼個人,我竟不知自何時始,一點點兒將他描進了心裡。我這麼普通的默默無聞的女生,也跟我校的三大風流扯上了關係。我想我若說出去,一定沒人會信,連我自己都覺得恍惚。

可這是真的,我想我這樣,應該就是喜歡他了。當不久前他有一次牽了我的手時,我心裡撲通撲通跳得厲害,感覺跟做夢似的。事後,卻又忘不掉。

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喜歡我。我有時想起來,很是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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